第三十二章

七月初，出國留學的一切事宜都辦妥當。

有一天早上我陪奶奶走到工人俱樂部門前，坐在暖陽下的長椅上曬太陽。奶奶那時的一個愛好是經常曬太陽，奶奶說：“曬太陽好，可以補鈣嘛。”

我看到奶奶的手指甲長長了，就掏出鑰匙鏈，用上面的指甲刀為奶奶剪指甲。我邊剪邊想我這些年都忙了些什麼？長這麼大我就從來沒有為奶奶做過像剪指甲這樣的事！

我提出給奶奶剪指甲的時候，奶奶的臉上透着稚嫩的歡欣，就好像三歲的孩童被大人賞了塊糖後的表情。

我剪得很認真很細緻，我剪好了一隻手的指甲拍着奶奶的手說：“下次回來我還給你剪指甲。”然後去找另一隻，卻發現奶奶不知什麼時候哭了，她正用另一隻手抹着眼淚。

我吃驚地望着奶奶，奶奶剛才不是還笑得很香甜嗎？

奶奶這時哭着說：“我孫女好啊，我孫女那點兒比個小子差啦？”

這一刻，是眼淚讓奶奶對我徹底地敞開了心扉 ------

你媽是個苦命的孩子，打小就沒了娘。十八歲上又沒了爹，就投奔我來了新疆。在紅星農場，你媽遇見了你爸。你媽那時可俊了，雙眼疊皮，大眼睛，皮膚白白的，她不像一般的農村長大的孩子，她的皮膚可細嫩了。在農場裡喜歡你媽的人多着呢，可你媽就相中了你爸。你爸個子高高的，站得直直的像白楊樹一樣，兩個人走在一起啊，哪個不夸好看？

可是他倆要結婚我不同意。

你爸家在農村，他是家裡三代單傳的獨苗。你爺爺為了早早續上香火，很小就為他說了親。你爸讀過幾年書，不想在農村呆一輩子。十九歲上，你爺爺逼你爸成親，你爸就逃了出來。

我不同意他們好。因為啊在農村，講究多，像你爸這樣的是要被指着傳宗接代的，誰做了他的媳婦，誰就背上了債，她要生不了兒子啊就對不起祖宗。

你媽那時年輕，哪聽得進我的勸。她還很有理地跟我吵，說生一個不一定能生兒子，可是生上三個，五個，一定能生出兒子來。那時國家鼓勵多生孩子。

緊接着就有了長秀。雖說是個女孩，可長秀一生下來就粉白粉白的那個俊啊，把他們樂得不行。這不是給她取名叫長秀嗎，就是巴望她能長長久久的俊秀下去。

你媽懷你的時候，你爸在場部碰上一個要飯的。

要飯的攔住你爸說：“大妹子就快生了吧？”

你爸問：“你怎麼知道？”

“我還知道你這個孩子了不得呢。你就等着瞧好吧，將來你要在這個孩子身上得濟啊。”

你爸聽了別提有多高興，就在場部的飯館好好地招待了這個要飯老頭。

你爸回來跟你媽一說，兩個人都高興。他們求兒心切，認定這回要生兒子啦。要不你想想，只有生了兒子才能得兒子的濟嘛，丫頭長大了是別人家的，能有什麼指望。你爸把給你爺報喜的信都寫好了，每天揣在懷裡，只等着兒子呱呱一落地就把信送出去。

可是等你一生下來，他們看是個丫頭都快惱死了。

你生下來可不像長秀，你長得黑，看臉吧是個小子，可你又不是小子。

轉眼都滿月了，你連個名兒還沒呢。

是我抱着你去上戶口的。可這沒有名字咋辦呢，把我急的。

當時天都到了後秋了，風啊刮得嗚嗚的，凍得我直打激冷，我一着急，乾脆就叫‘秋’好了，‘長秋’跟你姐‘長秀’叫着也順口。

長幼出生時更不易，她是冬天生的，數九寒天啊。

你媽生了長幼後產後大出血，所有的人都去忙乎你媽了，把一個剛出娘胎的孩子扔在桌上沒人管。等我趕到時，孩子都凍得沒聲兒了，我當時就解開褲腰帶把她捂在我的褲腰裡，好歹才捂回來。

你看長幼這孩子多乖多招人疼，可就是學習的時候她使不上勁兒，她的腦子凍着了，不好使了。你媽一想起這個心裡就不是味兒，要不你媽疼她都疼得沒脾氣。

等你媽醒過來知道了大人孩子的這一頓折騰，你媽當時就哭了，發話說以後再也不生孩子了。長幼的名字是在場部衛生所就起好的，你媽認定她就是最小的孩子了，所以叫‘幼’嘛。

你媽從小沒娘受盡了苦，她生怕自己要是走了，誰來管你們姐仨？還有，長幼一出生就差點送命，這是把你媽的心扯成八塊啊。這兩件事湊一塊兒，你媽神經就不對勁了。

從衛生所回來，你媽就不肯和你爸睡一張床了。到後來連睡一間屋子都不行。你媽那時瘋了，見了你爸滿腦子想的就是生兒子，她受不了了，就趕你爸走。那時候你爺爺來了幾封信都說那個訂了親的姑娘還在等着你爸回去呢，他們也算是青梅竹馬嘛，那姑娘也喜歡你爸。

因為你媽沒生兒子嘛，她不想讓你爸在你爺面前做不孝子。為了逼你爸走，逼他離婚，你媽就鬧絕食，你媽鬧絕食就沒奶給長幼，小妮子可憐吶，你爸走那是沒辦法呀。

所以你該知道了當年我為什麼反對他們結婚。

你爸是幾代獨苗，在農村這就是天大的債，你媽非要背這個債，結果她生不了兒子就還不上這個債，還不上這個債，她跟你爸就得散。一個人的債就是一個人的命，這就是你媽的命。

後來的事你就知道了。你雖說是個女的，可生來性子剛烈活生生就是個小子的脾性，你媽看到你就像是有人抽她的心，她恨啊恨你，要不這個家不會散。她多少年都想不通，你為什麼不乾脆是個小子。

你也別怪小時候你媽怎麼對你，她總得找個地方撒撒氣，要不這些年不把她憋屈死。你媽也不易，你想想她還不是為了你們姐仨才硬把你爸趕走的，你說我說的是不是這個理兒？

我感覺奶奶的故事還沒有講完，可是突然看見麗華挺着個大肚子疾步朝我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