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足跡(3)】
 

塞浦路斯 · 舊家難回（2）

 

伍加，2010年11月8日，周一

 

 

克里斯永遠不能忘記那一夜，1974 年 7 月 18 日的夜晚，他的一家和成千上萬的北塞希臘族人一起逃亡，躲避土耳其人的追殺。他永遠也不會忘記他在北塞法瑪古斯塔城有他的房產，家裡房前屋後以及山坡上全種滿了橘子樹，秋天到來時，橘子香氣到處可以聞到。現在，土耳其人把橘子樹都砍掉了，這讓克里斯這位七十六歲的老人一直耿耿於懷。我好奇地問：

 

“土耳其人為什麼要砍掉那些橘子樹呢？”

 

“他們心虛，”克里斯頓了一下接着說，“他們害怕有人會躲進橘子林，藏在大樹下，對他們造成傷害。於是把什麼樹都砍光了，那些樹再也不會影響他們的視線了，可是那隨處可聞的橘香就再也沒有了。這些人真是愚蠢透頂。”

 

克里斯還說，法瑪古斯塔原來有塞浦路斯最好的深水港口，可是自從南北分離之後，世界各國都不與北方往來，那個深水港口也就廢了。現在，南方的利馬索爾倒成為塞浦路斯最大的深水碼頭了，貨運十分繁忙，這也是為什麼南方人較富裕的原因之一。

  

塞浦路斯是位於地中海東部的島國，從地理位置上說，它屬於亞洲，但是它從 2004 年 5 月 1 日起成為歐洲聯盟的成員國。這個只有 3572 平方英里（9251 平方公里）的小島，相當於新澤西的一半，是羅德島的兩倍，地處亞洲、非洲、歐洲的邊界線，是聯結中東、非洲、和歐洲的交通要道，戰略地位十分重要。1974 年，土耳其軍隊入侵並占領了塞浦路斯北部，建立了土耳其北塞浦路斯共和國。世界上除了土耳其外，其它國家都不承認這個北塞浦路斯共和國。由於 20 世紀七十年代的仇殺和戰亂，幾乎所有的土耳其族塞浦路斯人都跑到北塞浦路斯居住，而幾乎所有的希臘族塞浦路斯人都到南方居住。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土耳其族塞浦路斯人大約占全部塞浦路斯人的 20%，後來更多的土耳其族人又從土耳其遷入這個島國的北部。從 1974 年到 2003 年這 29 年間， 南北雙方互不往來；現在關閘雖然打開了，人員可以往來，但是土耳其族和希臘族之間的仇恨和隔閡還是很深。根據伍加的觀察，這種分裂現狀很難在短時間內消失，雙方的不信任和誤解還是非常深的。

 

但是在歷史上，土耳其族和希臘族人曾經是和平相處的。他們不僅居住在同一個城市或鄉村，彼此友好往來，而且孩子們在一起上學，一起玩耍，並沒有隔閡。克里斯小時候的一位最要好的朋友就是土耳其族人，他們兩個同年出生，一同上小學，又一同上中學，兩個人好得就象兩個親兄弟一樣。可是從 1974 年到 2003 年這一段時間，南北雙方的人民完全隔離，互相不能往來。即使在今天，伍加用從南塞浦路斯買的手機到北方後就不能用，無法與北塞浦路斯的人用電話聯繫。2003 年算是有一個分水嶺，由聯合國倡導的南北塞浦路斯當局進行會談，儘管最後沒有達成統一的結果，但是南北方的人民總算可以往來了。

 

在 2003 年的年末，克里斯終於打聽到了他的土耳其族好朋友的下落，雙方決定在來年見面，共同慶祝他們七十歲的生日。2004 年初，克里斯和他的土耳其族朋友約好在聯合國軍隊管轄下的停戰區見面。從小學到中學時期，兩人一直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後來雙方上大學，工作之後還經常往來，直到他們四十歲的 1974 年。之後就是三十年的分離。兩位七十歲的老人，曾經是兒時的好友，經過三十年的磨難之後，又在一個特殊的地點相聚了，雙方的親屬也參加了聚會。老友久別重逢，心情自然十分激動。據克里斯說，這是一個及其隆重的七十大壽生日慶祝會，它更是一個刻骨銘心的好友重逢聚會。遺憾的是，這次聚會竟然成了訣別會。在這個別開生面的七十歲生日宴會的第三天，克里斯收到了來自北方的噩耗：他的土耳其族好朋友去世了，是心臟病。

 

也許是久別重逢太激動了，老人的心臟承受不了這樣的刺激；一顆承受了 30 年痛苦煎熬的心臟，卻承受不了一天的久別重逢。克里斯的故事是塞浦路斯兩個民族之間關係的縮影，這種帶有悲劇色彩的故事也許預示了這兩個民族之間的和解之路還很漫長。聽了克里斯的故事，我的心情很沉重，在塞浦路斯旅行的六天裡，我總在思考一個問題：是什麼原因導致了土耳其族塞浦路斯人和希臘族塞浦路斯人之間的矛盾？在克里斯小時候，兩個民族不是能夠融洽相處嗎？

 

也許是由於克里斯故事的感染，我這次塞浦路斯之行特意到法瑪古斯塔(Famagusta)，到克里斯三十年前的老家地區一游。在這個城市的瓦羅莎(Varosha)區，我看到了當年希臘族塞浦路斯人聚居地的景象。這個原來是世界上最豪華的度假勝地，這個曾經的富人區，現在四周都圍上鐵絲網或鐵柵欄，掛着嚴禁入內的紅色告示牌（下圖）：

 

 

  

 

透過鐵絲網和柵欄的縫隙，能夠看到那些昔日繁華喧鬧的街道現在已經是斷壁殘垣，荒蕪雜亂，有些家中院子裡的雜草已經高過房頂，這片區域真正成了“鬼城”。

 

我在法瑪古斯塔旅遊時的導遊是一位土耳其族塞浦路斯人，她今年 55 歲，看上去慈眉善目，和藹可親。但是一談起希臘族塞浦路斯人，她立即就會變得很情緒化。她的老家是在尼科西亞（Nicosia）的希臘族人控制區，她全家也是在 1974 年從南邊逃到北邊的土耳其人控制區，原因是要逃脫希臘族人的追殺。我問她：“你家在南邊的房地產現在怎麽樣了？有沒有人住進去？”她回答說：“不知道，1974 年之後，我們從來沒有再過關到南邊去過。”

 

我問克里斯同樣的問題：“你有沒有再回到你在法瑪古斯塔的老家看看？”

 

克里斯說：“回去過一次，土耳其人已經住進我的老家。他們拿出一包家庭照片說：這是你家的照片，我們都給你保存着，請你帶回去吧。”

 

“那你拿回來了嗎？”我問。 

 

“沒有。我對他們說：我不想現在拿。我要在將來連同我的房產一起拿回來。如果我現在拿了照片，他們還認為就此了結了呢。”

 

克里斯的回答讓我回味了很久。 

 

 

伍加，2010年11月8日，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