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國建立後,全國山河一片紅,懸殊的貧富差別消失了,明顯的地區特徵沒有了。以前可供不同地區的中國人各取所需地加以嘲笑的山西商人、山東拳師、安徽乞丐、揚州妓女、紹興師爺、寧波茶房、徽州朝奉、潮州門檻、無錫大阿福、南京大茶壺、蘇北佬……等等對象,一夜之間突然消失了,起碼不能明目張胆地公開嘲笑了。但是平衡其心態、遮掩其缺陷、滿足其自大的心理原欲卻不會一夜之間就消失,需求產生供應甚至虛構供應,於是許多中國人都同時找到了一個可嘲笑對象——上海男人。
上海男人的缺點是明顯的——已有許多文章對之進行概括,最著名的可能是常常譁眾取寵的台灣作家龍應台女士的那篇《啊,上海男人》,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上海男人(單數)都加入了嘲笑上海男人(複數)的行列。有人說,上海男人最大的榮耀,就是被非上海人譽為“不像上海男人”。是否有許多上海男作家在寫嘲笑上海男人的文章時試圖證明自己“不像上海男人”,我不清楚。但我願意在此聲明,我寫嘲笑上海男人的文章,絲毫沒有自外於上海男人的意思。我不把自己這個“單數”作為特例放在“複數”之外。我認為上海男人儘管有種種人性弱點乃至缺點,但上海男人的突出優點之一,是比較有幽默感,而幽默感一定包括自嘲。龍應台女士以那篇文章為書名的隨筆集《啊,上海男人》在大陸出版後(別忘了此書是由上海學林出版社出版的,其他城市似乎沒有出版過這種嘲笑本地男人的書),在上海引起的反響,與她那篇《還好我不是新加坡人》所引起的新加坡人的憤怒根本不能相比,即此就足以證明上海男人具有充分的幽默感,而這是由真實的優越感支持的。
眾所周知,越是強大者,越有容忍批評的肚量。比如美國是目前世界上最強大的民主國家,所以他們的政府最能容忍批評,甚至可以把克林頓總統的性醜聞弄得全世界都知道——連物傷其類的法國總統希拉克也覺得太過分了,然而直到所有幸災樂禍的旁觀者都已厭倦之後,美國人還在津津樂道。即便沒有龍應台的文章,上海的報刊上依然在龍應台之前之後有許多文章嘲笑和批評上海男人的種種不足。然而上海作家對上海男人的批評,絲毫不能說明上海男人是中國男人里最差勁的,恰恰足以證明總體而言上海男人是最優秀的中國男人。正如克林頓的性醜聞絲毫不能說明克林頓是全世界最愛泡妞的總統,而只能證明美國的政治制度最民主。
同理,正因為上海男人比大部分中國男人遠為尊重婦女,所以他們能夠抱着幽默的態度接受別人關於他們“怕老婆”的嘲笑,而且自己也願意加入嘲笑者的行列——同時不自外於被嘲笑者。關於上海男人的種種缺點,有一個純屬想當然的所謂“學理上”的依據,即這是殖民地的後遺症。我不知道持這種論調的人里有幾個研究殖民地的專家,他們是否能舉出一些其他殖民地的例子,比如印度曾經真正而且長期成為殖民地,不知新德里男人是否也像上海男人一樣“怕老婆”?
想一想是令人奇怪的,恰恰是1949年以後,在上海男人成為不少同胞的自大心理的理想培養基的同時,上海男人進入了有史以來對中華民族貢獻最大的特殊時期,許多外省市的龍頭企業里,技術副廠長往往是上海人,車間主任乃至技術最過硬的老師傅,往往也是從五十年代起就支援內地(簡稱“支內”)而去的上海男人。“支內”在許多城市中是個陌生的詞彙,而在上海,至今依然是個活躍的詞彙。直到最近,援藏、開發大西北,都是國家派給上海的重點性硬任務。上海上交國庫利稅最多,上海率先進入人口負增長,如是等等。但貢獻最大,而且實際上最有理由有優越感,卻最受嘲笑,現在卻像一個講不通的硬道理那樣擺在全體國人面前。身為“上海男人”的一分子,我有極大的好奇心,想猜一猜這個集體無意識的心理之謎。為什麼貢獻如此之大,但關於上海男人的笑話卻流傳全國,生命力如此旺盛呢?
為什麼那麼多非上海男人居然自認為對上海男人可以有優越感呢?我認為,許多國人嘲笑“上海男人不像男人”,其實指的是不像典型的中國男人,而典型的中國男人,恰恰是毫不尊重婦女的大男子主義者。因此,嘲笑上海男人不像男人,就是嘲笑上海男人居然身為男人卻不欺負女人,就是嘲笑上海男人居然身為男人卻不是大男子主義者。而按照典型的中國邏輯,只要不欺負老婆,不是大男子主義者,就是小男人,就是怕老婆,於是理應受到嘲笑。
外國男人對女友浪漫多情,對女士彬彬有禮,對此傳統型中國男人視而不見,甚至對這種外國的“上海男人”大唱讚歌,認為有騎士風度和紳士風度。上海男人對女友浪漫多情,對女士彬彬有禮,就是乾綱不振,有損男格。被譽為魯迅之後最傑出雜文家的聶紺弩先生在《怕老婆》一文中說:“人們喜歡把這一術語對於某一特定人物說來說去,用意蓋在於叫他們夫婦之間恢復怕老公的常態雲。”某些非上海男人認為上海男人不像男人,無非就是要上海的男女恢復男尊女卑的“中國常態”罷了。
傳統型中國男人大抵認為,上海男人精明能幹,掙錢不少,為什麼要這樣被媳婦欺負?殊不知上海女人只是比其他中國女人地位略高,但決沒有比上海男人的地位更高,上海女人只是收復了一部分失地,並沒有越界侵犯上海男人的基本人權。所以把上海女人與生俱來的天賦權利部分(決不是全部)還給她們,不能叫做“被欺負”。
然而三人成虎、曾子殺人,一旦謊言被重複得多了,就會積非成是,於是在這種顛倒是非的錯誤判斷之下,不少頭腦糊塗的上海男人也產生了某種原罪感,就像不少猶太人為同胞中的敗類猶大出賣了耶穌而真誠地懷有負罪感一樣,他們在非上海人面前確實感到抬不起頭來,他們覺得自己確實缺乏男子氣,恨不得回家就重振雄風,打老婆一頓,以“收復失地”。
據說上海男人在媳婦面前做小伏低,為老婆洗內褲,於是許多非上海男人一起大笑,優越感十足。許多非上海女人也一起大笑,以嫁了如此有優越感的丈夫而優越感十足。她們居然沒有想一想,丈夫的性別優越感其實建立在自己的性別屈辱感之上,而她們的“優越感”更是相當於奴隸以自己有主人來嘲笑自由人的沒有主人。我不明白為什麼替妻子洗內褲的男人就應該抬不起頭來,而替丈夫洗襪子的女人就有權洋洋得意?
我認為,不少國人對上海男人的嘲笑,是完全站不住腳的逆向歧視,是中國的反猶主義。因為總體而言,上海男人是中國男人中最文明、最有知識、最尊重婦女、最守信用、最敬業、最符合現代精神的一個男人群體。中國其他地方的男人應該向上海男人學習,而不是嘲笑和奚落他們。因為愚昧者、野蠻者、無知者、不尊重婦女者、不講信用者、不敬業者、不符合現代精神者對上海男人的嘲笑,只會加劇中國人的傳統陋習,只會推遲中國的現代化,只會阻礙中國走向民主和自由。
我絲毫不是為上海男人打抱不平,我非常歡迎任何人對上海男人(包括我本人)的公正批評。上海男人決不是完美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是完美的——比如儘管我撰寫本文的意圖是糾正一種偏見,但本文很可能被某些上海男人歪用於支持他們的自大心理。我不以“任何人都不可能是完美的”來拒絕別人批評上海男人,相反我以“任何人都不可能是完美的”來歡迎對上海男人的批評,但這種批評必須是合理的,必須是以人性的光輝來批評人性的醜陋,而不是顛倒過來。
任何人都可以批評乃至嘲笑個別上海男人還有不尊重婦女的地方,但任何以文明人自居的人都不能居高臨下地批評乃至嘲笑上海男人太尊重婦女。否則就是對不知道尊重婦女是文明人的基本素質的某些傳統型中國男人的精神賄賂,是刻意迎合大眾之人性弱點的媚俗。如此扭曲、如此災難性的病態心理如果長期存在下去,甚至理直氣壯、通行無阻地存在於當代中國文化中,決不是中華民族的光榮,而是中華民族的恥辱。我要為我的同胞哭泣,對此我根本沒有幽默感,更沒有優越感——此刻我已經不以上海男人自居,而以中國男人、中國人自居,我為我是這樣的中國男人、這樣的中國人中的一員,而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