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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冷清華
送交者: ithaca 2003年08月18日17:00:20 於 [新 大 陸] 發送悄悄話

我的冷清華


  剛到清華的時候正是下着雨的後半夜。十三號樓的大門緊閉着。樓門看起來很破舊。一
切都是冷冰冰的。和我想象的不同。想象里的我住的建築也應該像它古典而又洋氣的二校門
或者清華學堂。對於那時候的我,它生疏、死板,又帶着雨夜的冰涼和陰冷。

  我和它幾乎不帶感情色彩地生活了兩年多,像放逐者和放逐地。也許只是因為我自己是
一個不容易快樂的人。初來的日子,我經常一個人哭,男兒有淚常常彈。有一次在食堂里一
個人捧着飯碗,聽着周圍人們笑着說着,我就開始想家,或者和家鄉或過去有關的人、物,
我就哭了。有時候我就想,假如可以走回去我就走回去,腦子裡就出現自己徒步跋涉從北京
走回河南的場景,有些滑稽,卻又點安慰。

  常常寂寞孤獨得很。又很嘴饞。有一些錢,想買書,又想吃。因為經常覺得清華的東西
貴,常常就買了書。很久,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唯一的一個朋友在河南老家,我去
了清華她回老家參加工作,兩個人對於各自的生活場景都感到陌生的憤怒。於是兩個人常常
通信,傾吐各自對於生活俗常的憂愁和憤怒。

  對於步行者來說,清華的校園很大,從宿舍走到南門,趕着流星大步,也得十幾分鐘。
所以幾乎一定得買自行車,不捨得買新的,買了舊的,可也比別處買的貴一多半。冬天好大
的風,平日在老家再厚的衣服,到了這在外面站一會兒也要手腳冰涼。還有五月的沙塵,有
時候大得可以讓所有擺在外面的車子在一個小時內落滿一層黑色的粉塵。還有那種讓人坐立
不安、流出鼻血的乾燥。

  然而其實這些都是“生活”,與清華有什麼關係呢?清華不過是場景,是發生地罷了。
清華自己呢?難道是一個有靈魂有生命的實在麼?如果有,哪裡又是它的靈魂和實在呢?

  我那時也意識到,也許因為我們來到清華的時候,已經各自有了自己的故事和自己的脈
絡、源泉了。與清華或者與他人都像是石頭碰到石頭,能夠摩擦和碰撞,卻哪裡能像泥土與
泥土一樣輕易融合呢?

  現在的我仍然不知自身是怎樣的狀態,幸福與否,成功或者不成功。離開清華三年了,
也在離開的時候開始發現自己認同了它。不再是石頭與石頭,而是那石頭被時間風化成土壤
了。不再有什麼距離。仿佛是自己曾經以之為家一樣。但我也不知道自己這塊頑石是如何轉
化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那些冷漠的風景不再冷漠,陌生的人群也仿佛滋生了感情。一顆
一顆記得住樣子的樹。甚至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簡直可以在腦子裡勾畫出它枝幹的虬曲。雖然
我明白地方是地方,人是人,人對地方的情感簡直等於白費,不論有過多少,還會有多少,
仍然是地方是地方,人是人。更準確地說,地方還是地方,人盡可以不是人:人可以為之魂
牽夢繞,顛倒憔悴,地方自安怡如故。我們這些人來過,走了,留下一段青春,快樂痛苦和
回憶,又被風吹雨打去了。仍然會有更新鮮的人到來,走過,把青春留下一段,快樂痛苦,
或淺或深的回憶,再被風吹雨打去。亙古如斯,我情何異?

  我曾經覺得是清華毀滅了我。然而毀滅不等於墮落,那裡簡直是一個容不下墮落的地方
。仿佛傳說里的死海,真要一沉到底,縱然有必死的決心,若無超常的密度,也真是很不容
易的事情。處處都是上升的氣流。它也許沒有人類的精神、意志,卻一定有着某種強悍的內
蘊,甚至激情。於是十七歲抵達的我的精神和意志卻在那裡遭遇了強大的變形力。變形,因
為處處是衝突。不可解決的衝突就假如不導致毀滅,就往往意味着變形與讓步,像開車撞山
,“鋼鐵鑄就”的汽車也不得不哀嘆自己的虛弱、渺小。於是精神的汽車就開始變形。左撞
右碰之處,簡直自己也認不得自己了。於是汽車不再是汽車,或者說汽車毀滅了。可又未嘗
碎成一片片地崩潰,它還有一番另外的形態。又好像是堅硬的岩石,偶爾遭遇了宏大地殼運
動的自然塑造,變了。如何地變,只看你的遭際。而我曾經怎樣地深感不幸,目睹親歷着自
己的追求、愛情、理想在裡面土崩瓦解。至於這番鑄造,是可恨還是可喜,或者也恨過也喜
過,最終落入一場惘然。或者它僅僅是生命本身的變形,是所謂命運之神的安排,是生命本
來的面目呢?

  我認識的清華的學生很多來自偏遠的小地方。像進京勤王的各路諸侯。初來之日,他們
對首都場面不甚了了,言談舉止都帶着明顯的地方特色,或俗稱之曰“土氣”。別人大可在
一邊或輕笑冷眼,他們也大可一股狂傲,不以為然。而這些土氣固然也好像是清華最有生命
力的部分和成分。我這樣說,也許自己也是他們中的一員。

  他們的初戀或來清華前的愛情多半會以失敗告終。各自因為幾千里的遙遠和人事的變遷
。更重要的是他們是所謂的“清華人”,正在一日千里,奮而上進。場面越見越大,而質樸
的遙遠的愛遂越來越成累贅。愛他們的人覺得壓力,因為愛人是清華的,太“優秀”了。他
們也覺得越來越有壓力,因為中國人固有的地域歧視也在不知不覺地影響他們,他們不可能
回去,也不可能被輿論與親人允許回去,簡直沒有一個從農村來到清華的學生在畢業時會認
為自己要回農村去干一番事業的。他們現在還是毛毛蟲,可是幾乎所有的預言都已經在點畫
着他們的蝴蝶夢了。“壓力之下,毫無懼色”,這句話曾經很流行地寫在很多清華學生的T
恤衫上。當時令我“望而生畏”。即使現在想來,也常常覺得有點思之生畏。他們太“強“
了。強得可以不顧一切地奔向成功,於是中間被忽略、成犧牲的常常就是他們的感情。於是
作為強者也就不免磕碰多傷。他們也不夠強,因為多數仍然無法跨越心理和現實中的障礙,
圓滿他們的愛情,或者僅僅是兼顧他們的愛情讓它倖免於毀滅。不過說到底多數還是很強,
因為多數還是能夠不太困難地忘卻過去,療治傷痛而去追求將來的幸福。或者這也許也並非
清華的特質,中國的當代大學生就是一個男女“陳世美”泛濫的族群。輿論,地緣歧視,城
鄉差異,貧富懸殊,這些現象隱含地內在或者昭彰地外現於農村來的大學生的內心或者周圍
。也許只是大環境的壓力,清華不過身在其中罷了。既然是大環境,誰又有權力過分指責呢

  我真希望清華不再是一個僅僅滋生工程師的地方。有一次看博物館,看見一件特別的現
代藝術。整件藝術品就是一個字“ENGINEER”,黑色的,規規矩矩、方方正正地橫陳在一張
白紙上。讓我想起了別人印象里的清華人,然而我熟悉的清華人簡直已經沒有一個方方正正
規規矩矩的。他們各自以不同的方式,極大地偏移着清華或者在清華時某種力量或者他們自
己與之規劃的某種軌道。我簡直要感嘆,他們是變形的奇才。如果說他們是螺絲釘,可以說
是真不尋常的螺絲釘了。我又常常猜想,他們那麼能變形,是否是因為他們在清華時被變形
得太多了。

  後來我來到的是一個種種情形與清華非常相似的學校。東西自然會少了不少,可也多出
了一些清華少有的東西,譬如說自由。周圍的空間好像一下子打開了。也譬如纏了五年的裹
腳布,在你習慣之後突然被意外地打開了。果真是意外。意外地有些讓人不知該如何是好。
甚至有點叫人不知道該怎樣行走。

  或者說像武俠小說里的輕功,據說有一種修行的方法是帶了鐵鐐行走。我想也許這也是
清華的方式。最終訓練出來的個個身輕如燕遨遊奮飛不已。我想他們也許常常是不夠幸福的
,因為太沉重過,造成心理的病態與壓力。也許會很幸福,因為釋放之後的輕鬆。他們或許
會懷念、感激、讚譽或者批評。可卻又好像被烙了點印,認同於某種宛如雲煙的傳統。這不
奇怪嗎?或者反過來問,這很奇怪嗎?

  我還暗自猜想,清華的學生中間是不是暗地裡有一個叫做實用主義的東西偷偷流傳着。
因為他們中的很多都變成了很會照顧自己的個人。當成功的定義變化時,他們也會跟着定義
的變化而變化,於是清華出了企業家,政治家,富足美滿中產階級,叱咤硅谷的電腦程序員
,在當代卻並沒有許多有成就的學者和教授,或者更確切地說,在許多四、五十歲以下頂有
成就的華人學者和教授之中,清華並沒有合適它盛名的比例。我當然毫不懷疑清華學子的智
商與能力,也無權指摘評價,因為我自己也沒有明確地看到自己是否會做一個有名望的學者
和教授。但人生苦短,清華的學子們通常會在功效與努力之間權衡出一條最合適自己的路線
。這當然無可非議,人們也都知道太多理想主義的空妄,只是一個太少理想又太過聰明的社
會也常常讓人覺得缺少點情趣或者有些令人掃興了。

  也許再後來我只會清楚地記得幾塊石頭。一塊用墨綠的筆潤幽幽地寫着“憩園”,因為
我曾經常常想,我太累了,是不是該休息了;走路的時候會不小心踩到一些石頭,仔細地看
發現是某某屆某某系某某班的學長某某年敬立的;一個到清華兩年才發現的綠樹遮圍的地方
,樹背後一個高的石碑,寫着“獨立自由之精神”。一張一張的臉都快忘了,這些石頭還會
記得,也是為了紀念那些臉孔吧。誰說把名字刻在石頭上的人不會不朽呢?言之無文,行之
不遠。清華人受到的愛慕,懷舊,景仰之辭太多,就讓我寫下幾片冷言冷語,做個到此一游
、五年方別的留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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