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退色的記憶之一:老家 |
送交者: 寧人 2003年09月13日20:31:23 於 [新 大 陸] 發送悄悄話 |
於我而言,老家就是爺爺奶奶的家。因為父親是他五個兄弟姐妹里唯一讀書讀出來的,再加上爺爺的地主成分,文革亂世中出生的我也就自然而然地失去了在老家長大成人的可能。 老家在蘇南的一個小村莊,離省城不過四十公里路,卻講着一種我至今未懂的方言,跟屬於北方語系的南京話截然不同,所以,我小時候覺得根本沒法跟那些長輩親戚們交流,這幾年拜推廣普通話之賜,總算能聽出他們的意思來,受過點教育的老家年輕後生們平素里更是以普通話為主。父親是學中文的,據他說那方言其實是個寶,延續了不少古音,早些年他還給我舉出過不少例子,我呢,東耳朵進,西耳朵出,一個也沒記住,他於是不再提。式微便式微吧,又有誰會在意呢? 父親大學畢業後,因為家庭成分是黑五類之首,被分到當時最窮的蘇北農村當中學語文老師。按理說,既然是苦孩子出身,多點苦也算不了什麼,可是父親一直耿耿於懷,覺得響噹噹的南大畢業生是屈就了,說那裡是窮山惡水出刁民,耽誤了他十五年的大好青春云云。對於他的這個說法我一直存疑,部分原因是我的初戀女友是那裡來的,國色天香,清秀可人。看來,心中有愛就是不一樣啊,呵呵。 我們大約每兩年回老家一次,主要原因是經濟狀況不允許我們年年回去,雖然離得也不是太遠,四百多里而已。母親是南京人,回老家要路過的。城裡人喜歡鄉下的土特產,父親笑言自己每到那個時候就成了雞販子、魚販子,常常是七八隻雞,幾十斤魚地往南京運。為了帶東西方便,也為了省兩個錢,母親總有辦法找到“順便車” --- 軍用卡車啦,小八匹啦(馬力為八匹的手扶拖拉機,故名)之類的。一個風雪交加的凌晨,我們全家四口在饑寒交迫中顛簸了五個多小時之後,停在六合的一家小飯館裡吃的那碗陽春麵讓我僵硬的小手得以溫暖,因而給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在南京把雞啊魚的交給公公婆婆(南京話里的外公外婆),我那些舅舅姨娘(南京話里的姨媽)會聞訊而至。吃上幾頓團圓飯,我就盼望着回老家。大概是因為父親覺得他自己跟工人階級合不來,連帶着,我也和我的城裡表兄弟們格格不入,有“話不投機半句多”的味道。到了老家,我雖然聽不懂他們說什麼,但是心情卻不會壓抑。孩子們之間的溝通,語言畢竟不是最主要的。 從縣城走十二里路到鎮上,過一座小石橋,再走兩里路,便到老家了。每次到小石橋附近,我就體會到什麼叫“雙腿象灌了鉛一樣的沉重”。父親總是喜形於色,指着街道兩旁的商店說:“瞧,這些原本都是我們家的房子”。年幼的我看着那白牆黑瓦,心裡做着當小地主的美夢,然而,當看見老家的土牆和房頂的茅草時,幻想的肥皂泡便破滅了。 老家有兩間屋子,住着我的兩個伯伯兩大家子十二口人,還有我的爺爺奶奶。原先是我們家的牛棚,長工都不住的。“打土豪,分田地”的時候,佃農們把深宅大院分走了,把沿街店鋪共產了,賞給我們家這個四面透風的牛棚,抹上點泥巴就湊合住了。這算是客氣的。村里最大的地主是個外鄉客,一解放就給斃了,兩個老婆旋即不知去向,謠言說是給早己垂涎三尺的幾個農民先共妻後幹掉了,那時候,少兩個地主婆還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嘛。仨兒子靠在附近幾個村子乞討度日,直到在三年“自然”災害中全部“自然” 餓死。 為了成分被劃成地主一事,爺爺奶奶之間的矛盾很深。這麼說吧,我就沒看到過他們在一個桌子上吃過飯,也沒看到過他們互相說過話。事情是這樣的:我爺爺省城中學畢業後,回鄉當過幾年私塾先生。我大伯上面本來還有兩個姐姐的,可到了十一二歲,卻都先後死於傷寒。為了家族的命脈不至截斷,當魯迅先生毅然棄醫從文的時候,我爺爺果斷地反其道而行之 --- 棄文從醫。憑着自學成才的兩把刷子,他走家串戶地當上了遊方郎中。嘿!你還別說,到了解放前夕,隨着他醫術的日臻純熟,鄰縣都有來請的,家裡“妙手回春” 、“華佗再世” 之類的匾額居然沒少收。當然了,銀子就更少不了了。 爺爺把一半的收入交給奶奶維持家用,另一半用於自己找樂子。據說跟《活着》裡的福貴一樣,就好個賭。可惜他沒有福貴那麼好命,在家裡不能說了算。靠着我爺爺那一半收入,我奶奶把家裡操持得有條有理,地一點點多起來,店一家家開起來,還養了五個孩子。有那麼一兩次,爺爺輸紅了眼,要賣屋賣地,奶奶都急得要跟他拼命,最後不知道爺爺用了什麼辦法擺平那些討債的惡勢力,才總算沒敗了家。 爺爺作為江湖醫生吧,在鄉村里該是見多識廣的了,而且他平時也常讀書讀報,擴大了自己的信息來源渠道。他的直覺說:“共產黨就要得天下了,這農民起事,一旦成功,都得均貧富,大事不妙!”於是,他認真地跟奶奶商量把房子和地都換成金銀細軟,有個防備。我奶奶不干:“我這三個兒子呢!”意思是說莊戶人家還是要以農為本,自食起力,不偷不搶的,怕什麼嘛,共產黨又不是打家劫舍的強盜。呵呵,小瞧了共產黨不是?爺爺再一次妥協,以至於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無可能。 地主家庭所遭受的苦難是無窮無盡的,在村里屬於溜邊走的黃花魚。家產剛被分光的時候,父親還年幼,奶奶帶着他討過好幾個月的飯。大隊小隊如果丟了什麼東西,我們家是第一懷疑對象。57年反右,生產隊說是丟了幾把鐵鍬,因為當時我大伯當了小學的代課教師,就把我務農的二伯抓走吊起來打,到第三天頭上,我奶奶怕二伯給打死,跪着哭求,主動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人家根本不相信她一個小腳老太偷了鐵鍬還能跑那麼快,接着打我二伯,遍體鱗傷。傷心欲絕的老太太一步步走進家門口的池塘里,到水沒到腰了,她猛然想起老三(我父親)還沒有成家,她不能就這麼去了,才從鬼門關折轉回來。第二天,奄奄一息的二伯被放回來,原因是鐵鍬給埋稻草堆里了,農民兄弟一時不察,鬧了個小誤會。 爺爺被無產階級專政剝奪了行醫的權力,加上對奶奶的不諒解,他在家就做個甩手大爺,凡事不聞不問,只管吃喝拉撒。“長兄如父”,我大伯挑起了養家糊口的重擔,把婚娶一事放在一旁。我父親尤其感激大伯的是在父親九歲那年,大伯從牛背上把父親拉進了他所任教的小學,並一直供他上了大學,這是多麼大的恩典哪!我們全家後來感恩戴德、出錢出力自不在話下。 等到我第一次看見奶奶時,她的眼睛已經瞎了,腿腳也不靈便了。她癟着眼眶和嘴唇,口中喃喃地不知道說着什麼,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想摸摸我這個長孫,我嚇得直往母親身後躲。在我的記憶里,她的房間永遠黑古隆咚,只在每日三餐的時候才有人進出。就這樣,她還給我做過幾雙小鞋。那無邊的黑暗和寂寞,我不知道她是怎麼忍受下來的,或許是本能?有一次,父親接了電報說是奶奶不行了,急着趕回去。大伯不知從哪裡找來一針慶大黴素,打下去,奶奶又多活了三年。那是八一年的事了。 爺爺倒整天曬曬太陽遛遛彎兒,去世得比較晚,似乎當時我已經進了大學。二伯家蓋了新房,爺爺就住那裡,被養着。臨終前幾個月,去縣城看過趟醫生,檢查結果是咽喉癌。父親想接他到南京治病,他拒絕了。據說癌症的那種痛是痛徹心肺的,但我爺爺絲毫沒有表現出來,表現出來有什麼用呢?還不是更惹人嫌?解放後這麼多年他什麼也沒做,家人對他的態度他非常清楚。迴光返照的那幾個小時,他還喝了兩碗稀飯,然後就無聲無息了,安詳得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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