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 　 猾 　 的 　 儒 　 商

羽醇

　 　 儒 商 這 個 概 念 ， 不 知 道 是 怎 樣 一 個 緣 起 。 最 早 想 起 將 這 兩 個 字 並 列 在 一 起 的 人 ， 該 有 着 多 麼 豐 富 的 想 象 力 。 “ 儒 ” 與 “ 商 ” ， 本 不 相 干 的 兩 件 事 ， 結 合 在 一 起 之 後 ， 誕 生 了 一 個 嶄 新 的 、 極 具 魅 力 的 新 形 象 。

　 　 這 就 如 同 將 “ 社 會 主 義 ” 與 “ 商 品 經 濟 ” 這 兩 件 本 不 相 干 的 事 並 列 組 合 之 後 ， 誕 生 了 一 個 波 瀾 壯 闊 的 新 時 代 。 一 個 極 具 想 象 力 的 名 詞 ， 在 一 個 極 具 想 象 力 的 時 代 里 ， 自 然 要 煥 發 出 奪 目 的 光 彩 。

　 　 如 何 驗 證 呢 ？ 考 察 社 會 動 態 有 一 個 通 俗 的 指 標 ， 叫 做 “ 誰 是 姑 娘 最 想 嫁 的 人 ” 。 過 去 的 幾 十 年 里 ， 苗 正 根 紅 的 人 ， 穿 軍 裝 的 人 ， 有 文 憑 的 人 ， 有 海 外 關 系 的 人 … … 輪 番 上 榜 ， 到 了 現 在 ， 儒 商 無 疑 是 年 輕 女 子 — — 尤 其 是 女 大 學 生 — — 的 白 馬 （ 開 白 色 寶 馬 的 ） 王 子 。

　 　 怎 樣 的 人 才 夠 格 稱 “ 儒 商 ” 呢 ？ “ 商 ” 那 一 半 比 較 容 易 定 義 ， 無 非 是 比 較 成 功 地 經 營 着 商 業 活 動 的 人 。 “ 儒 ” 這 一 半 概 念 比 較 模 糊 ， 人 民 群 眾 一 般 把 這 和 學 歷 劃 了 等 號 。 總 要 有 個 本 科 以 上 學 歷 ， 最 好 是 名 牌 大 學 出 身 ， 才 好 算 “ 儒 ” 吧 。 學 成 歸 國 的 就 更 好 了 。

　 　 今 日 中 國 最 著 名 的 儒 商 ， 一 直 到 最 近 為 止 應 該 是 吳 征 、 楊 瀾 夫 婦 。 後 來 有 人 指 出 吳 征 的 學 歷 有 假 ， 好 不 好 算 儒 商 又 成 了 問 題 。 且 不 說 吳 征 的 學 歷 到 底 是 真 是 假 ， 有 多 少 含 金 量 ， 從 吳 征 的 行 為 中 ， 我 們 起 碼 可 以 看 到 他 對 成 為 “ 儒 商 ” 的 向 往 。 這 種 向 往 ， 也 許 來 源 於 吳 的 文 化 基 因 ， 也 許 是 他 對 當 今 社 會 心 理 作 出 的 呼 應 。 無 論 如 何 ， “ 儒 商 ” 的 包 裝 被 證 明 是 成 功 之 舉 。 《 Ｆ ｏ ｒ ｔ ｕ ｎ ｅ 》 中 國 富 翁 排 行 榜 上 不 止 吳 楊 一 家 ， 但 只 有 他 們 被 老 百 姓 真 誠 地 當 作 偶 像 ， 成 為 中 國 父 母 們 號 召 兒 女 學 習 的 榜 樣 。

　 　 對 於 儒 商 的 這 種 向 往 ， 似 乎 是 很 具 中 國 特 色 的 事 。 推 測 起 來 ， 儒 商 這 個 概 念 之 所 以 產 生 ， 應 當 是 源 於 農 業 社 會 對 商 人 的 輕 視 。 在 士 、 農 、 工 、 商 的 社 會 階 梯 上 ， 商 人 排 在 末 位 。 有 了 一 些 錢 進 而 向 往 社 會 地 位 的 商 人 ， 希 望 以 一 個 “ 儒 ” 字 來 沖 淡 加 於 “ 商 ” 字 之 上 的 種 種 鄙 夷 。 那 時 候 自 然 沒 有 學 位 這 回 事 ， 儒 雅 之 風 的 體 現 ， 可 以 是 結 識 文 人 雅 士 ， 詩 詞 酬 和 ， 收 集 古 董 金 石 等 等 。 因 此 產 生 許 多 商 人 附 庸 風 雅 的 趣 聞 逸 事 ， 大 體 上 是 突 出 文 人 的 高 傲 脫 俗 ， 商 人 的 蠢 笨 諂 媚 。 其 實 ， 細 讀 古 籍 ， 揚 州 八 怪 式 的 清 高 亦 不 乏 作 秀 成 分 ， 文 人 商 人 之 間 的 應 酬 是 各 取 所 需 的 ， 商 人 之 受 到 譏 嘲 無 非 是 因 為 社 會 地 位 低 下 而 已 。

　 　 當 然 ， 這 一 類 的 “ 附 庸 風 雅 ” ， 還 是 淺 層 次 的 。 深 層 次 的 儒 化 ， 是 為 人 處 事 的 原 則 。 曾 有 機 會 讀 一 些 徽 州 的 族 譜 。 徽 州 出 了 不 少 商 人 ， 以 明 清 時 為 最 盛 。 在 這 些 商 人 的 生 平 中 ， 常 常 寫 着 “ 雖 為 商 賈 ， 卻 有 儒 風 ” ， “ 業 賈 而 好 儒 ” 。 似 乎 做 商 人 做 到 怎 樣 成 功 ， 總 是 提 不 上 台 面 的 事 ， 反 是 “ 好 儒 ” 二 字 ， 陡 然 將 形 象 拔 高 幾 分 。 其 中 有 些 生 性 忠 厚 的 ， 散 盡 千 金 而 破 產 ， 卻 得 到 格 外 的 贊 揚 。 儒 子 重 義 輕 利 ， 商 人 重 利 輕 義 。 將 “ 儒 ” “ 商 ” 兩 個 字 並 列 ， 注 定 是 一 對 內 在 的 沖 突 。 一 個 不 錙 珠 必 較 的 、 對 資 本 積 累 沒 有 激 情 的 商 人 ， 會 不 會 是 一 個 成 功 的 商 人 ？ 而 一 個 成 功 的 商 人 ， 為 什 麼 不 能 以 商 業 經 營 的 成 就 而 自 豪 ， 卻 非 要 拉 上 “ 好 儒 ” 二 字 ， 方 能 為 社 會 承 認 和 接 受 ？ 這 無 疑 是 商 人 在 農 業 社 會 中 的 尷 尬 。

　 　 如 此 說 來 ， 儒 商 其 實 是 一 個 無 奈 而 扭 曲 的 形 象 。 聽 上 去 是 非 常 理 想 的 出 路 ， 卻 注 定 了 引 向 人 格 的 掙 扎 。 向 往 作 儒 商 的 人 ， 大 概 終 要 面 臨 兩 個 選 擇 。 或 者 以 儒 為 原 則 ， 不 在 意 商 業 經 營 的 成 敗 。 或 者 骨 子 里 是 一 個 真 正 的 商 人 ， 而 以 儒 為 保 護 色 — — 這 就 不 免 狡 猾 了 。

　 　 在 轉 型 期 的 中 國 ， 在 農 業 與 商 業 、 計 劃 與 市 場 、 東 方 與 西 方 交 織 碰 撞 的 時 候 ， 在 舊 的 價 值 體 系 接 近 渙 散 而 新 的 價 值 體 系 尚 未 形 成 的 時 候 ， 在 商 業 的 規 范 和 尊 嚴 有 待 建 立 而 學 者 的 原 則 和 尊 嚴 正 漸 漸 喪 失 的 時 候 ， 儒 商 這 個 老 名 詞 煥 發 出 了 新 的 生 命 力 。 它 似 乎 提 供 了 一 個 折 衷 的 四 平 八 穩 的 答 案 ， 既 回 答 了 人 們 對 金 錢 的 向 往 ， 又 滿 足 了 人 們 對 傳 統 的 留 戀 。 或 許 我 們 向 往 儒 商 的 本 意 ， 是 希 望 以 傳 統 的 儒 來 遏 制 膨 脹 的 物 欲 。 而 不 期 然 地 ， 卻 是 為 善 於 超 越 游 戲 規 則 的 人 們 提 供 了 又 一 個 捷 徑 。 於 是 ， 學 者 增 加 經 濟 頭 腦 ， 放 松 學 術 標 准 ， 搞 些 創 收 ； 商 人 買 些 速 成 文 憑 ， 增 加 書 卷 氣 息 。 大 家 都 向 儒 商 靠 攏 。

　 　 在 模 棱 兩 可 的 時 代 ， 儒 商 是 左 右 逢 源 的 兩 棲 動 物 。 而 在 這 游 刃 有 余 的 表 象 之 下 ， 無 法 避 免 的 是 人 格 的 模 糊 和 原 則 的 放 棄 。

　 　 倒 是 在 美 國 這 樣 徹 頭 徹 尾 的 商 業 社 會 ， 還 容 易 找 到 青 燈 黃 卷 、 皓 首 窮 經 、 為 學 術 原 則 而 爭 得 面 紅 耳 赤 的 真 正 學 者 。 也 許 商 業 經 濟 本 身 ， 不 見 得 會 成 為 腐 蝕 民 族 精 神 的 毒 藥 。 倒 是 游 戲 規 則 的 模 糊 ， 使 人 擔 憂 。

　 　 做 純 粹 的 學 者 或 純 粹 的 商 人 並 不 是 一 件 壞 事 。 錢 鍾 書 是 一 個 純 粹 的 學 者 ， 而 華 倫 · 巴 非 （ Ｗ ａ ｒ ｒ ｅ ｎ 　 Ｂ ｕ ｆ ｆ ｅ ｔ ｔ ， 美 國 投 資 奇 才 ） 是 一 個 純 粹 的 商 人 。 他 們 有 他 們 各 自 存 在 的 理 由 ， 因 為 在 各 自 領 域 的 成 就 而 受 到 廣 泛 尊 敬 。 只 有 當 我 們 試 圖 糅 和 錢 鍾 書 和 華 倫 · 巴 非 ， 試 圖 創 造 同 時 具 備 “ 文 化 素 養 和 商 業 素 養 ” 的 神 話 的 時 候 ， 謊 言 開 始 在 夾 縫 中 滋 生 。

　 　 不 妨 放 棄 我 們 背 負 了 朝 朝 代 代 的 對 儒 商 的 向 往 。 做 一 個 坦 盪 的 商 人 ， 或 一 個 坦 盪 的 學 者 ， 不 好 嗎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