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
伊可
撞上傑和那女孩牽着手告別的時候,象被誰狠狠在胸前打了
一拳,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整個人撕心裂肺地痛着,只有深
深呼吸,想要忍住眼淚。
很久以前聽過一個故事,說英國人很紳士。丈夫回家撞到妻
子和另一個男人在床上,丈夫悄悄離去。好象這個故事還有
別的版本,不過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聽故事的時候可以一
笑了之,輪到自己頭上就完全不一樣了。
其實也不是太突然,傑看上去魂不守舍有段日子了。我總覺
得可能是因為工作壓力,現在明白原來自己一直象只鴕鳥,
把頭埋在沙子裡,逃避着。現在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
拖出來,逼着看清楚面前的狀況。
這天下午我本來約了去洗牙,可是正趕上牙醫的太太要生了,
只好改天。不想再回公司去,直接回家來。後來的日子裡,
我一直後悔,那天為什麼不去哪裡轉一圈再回家,或者去逛
街,或者去買菜什麼的。一念之差,世界就變了。
慢慢,我就習慣這樣的痛楚,讓痛變成一種麻木。傑曾經在
我們之間不多的幾次爭吵中指責我這樣對愛情的態度,說我
為什麼不能象別的女人那樣哭鬧。什麼都不說,什麼都太明
白,在對方眼裡和無所謂沒有什麼區別。可是,對我,如果
愛情需要用哭鬧來爭取或者挽回,不如不要。
愛到最後,總是難耐的寂寞。
不再默契,不再合拍。接下來就可以分道揚鑣了。
多年以前,和舊男友分手便是這樣,別的默契不再有,倒剩
下分手的默契。兩個人都沒有多囉嗦,一個說分開算了,另
外一個忙不迭地點頭,都如釋重負。
現在要和傑分手卻不可能那麼簡單了。平時下了幼稚園就由
保姆帶着的兩個兒子,已經有陣子沒有好好關心他們,這時
候他們突然變得重要起來。可見婚姻失敗也不是傑一個人的
錯。兩個人都忙,下班回到家幾乎沒有什麼時間好好相處,
有時間也是奉獻給孩子們,與傑的關係演變到異常平和的親
人朋友。
實在是忽略了對方原來在別人眼中仍然是有魅力的個體,原
來仍然有感情上的需要。
戀愛的時候,天天和傑約會也不曾覺得沉悶。吃完中飯,他
送我回公司,我們總會牽着手告別。那時候是夏天,沒有太
熱,風也淡淡的。我總是穿窄裙和高跟鞋,高大的傑不羈地
穿着牛仔褲子,我們牽着手在公司玻璃大門的反光里成為一
道風景。我心裡是歡喜和甜蜜的,想,這樣子應該可以長久
下去。
而現在多麼老套,和他牽手的人不再是我。我們之間還剩下
什麼?兩個兒子,一些不動產,和股票。
風漫不經心地吹過來。我把頭髮撥在耳朵後面,閉起眼睛。
其實深深呼吸幾遍,就都過去了。我想,也許一生也可以這
樣容易就過去。十二月的天氣,不是太冷,加州正是紅葉漂
亮的時候。如果陪伴着相愛的人,這一刻的淒涼就是良辰美
景。
晚上如常全家一起吃飯,陪兒子睡覺。等到都安靜下來的時
候,傑到書房找我。我居然有些害怕這場似乎不可避免的談
判,也居然還有些懊惱,好象現在錯的是我,破壞平靜生活
的也是我。想着想着心裡就煩燥起來,沒等傑開口我就說:
“你不需要解釋什麼。如果你想要分開,我們明天就可以去
找律師。如果你想要這樣過下去,我們大家互相給面子,也
算為了孩子。”
說完我就恨自己絕情。這翻話怎麼也應該說得再漂亮再溫柔
一點的。
傑的臉色很尷尬。他走到我背後,摟住我說:“靜,你知道
我真的還是愛你的。你知道我離不開你的。”
我終於哭出來。不知道這一刻是應該站起來甩脫傑,還是回
頭原諒他,也許是為自己的不知所措傷心,我不知道。
我沒有動作,在傑眼中似乎這樣已經代表了原諒。我不願意
解釋,他能夠這樣想也好。可是心裡怎麼能夠真的原諒?我
只是懶惰,希望生活仍舊平靜。於是表面上和傑相敬如賓起
來,私下裡還是找了心理醫生每個星期去訴說一次。
心理醫生那裡有很舒服的沙發,溫柔的光線。常常一躺下來
我就不想起來,最好能把這具皮囊就爛在那裡,我變得異常
消沉。我和醫生說我其實也想背叛,其實我恨傑想傑死,其
實我並不比傑高尚多少。
後來傑果然就出了車禍,連大兒子一起都沒有救回來。
我都不記得我是如何度過那些天的,似乎在很高很高處,看
自己行屍走肉般處理着後事。
我莫名其妙地很想問傑,如果他看到我流淚,是否也會傷心?
可是他永遠不能夠回答了。
我和心理醫生說是我咒死了傑,我這個惡毒的女人。
醫生覺得我不穩定,給我開了藥控制情緒。我把藥拿回來又
再扔掉,我不相信藥能夠幫我什麼。
安來看我,她安慰我說我至少有了這麼多年快樂的日子。我
笑笑,說我只是命不好。是的,怎麼樣都有命運可以來擔責
任。
別人看來我和傑是沒有缺陷的一對,可是所有的關係都是千
瘡百孔,外人不知道而已。
夜深人靜的時候會想念傑,漸漸忘記最後的不快,只想我們
初初在一起時美好的時光,也想念他後來說的他離不開我。
可是想念的時候,傑已經不在。有次夢見在五年以後的異國
街頭和傑懈逅。他滿心歡喜地說,靜,我已經買了機票要去
看你。我抬頭看他,怔怔地說不出話來。一切都已經太晚,
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傑伸手過來撫摸我的臉,指尖下,我的心如花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