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如伴虎----毛澤東是怎樣把鄧拓逼入絕路
胡績偉
本應批胡喬木,卻大批鄧拓
胡喬木一直代表中央來領導人民日報,毛主席為什麼不批胡喬木反而大批鄧拓?首先,我覺得
毛主席把批評的對象搞錯了。(按:指毛大批人民日報領導幹部四個小時。)
自建國以來,毛澤東一直派他的親信胡喬木來領導人民日報,掌握整個宣傳輿論戰線,像最高
國務會議和宣傳工作會議這樣的重要會議,應當如何宣傳,人民日報和新華社都得聽胡喬木的。
全國宣傳工作會議有黨外人士參加,為什麼不發消息?也不是人民日報能決定的。黨中央早有
規定,這樣重大的黨國大事,都只能由新華社統一發稿。新華社為什麼不發消息,只能以新華社
的頭頭是問。人民日報雖然是黨中央的機關報,它根本沒有發布重要新聞的職權。至於該不該發,
該早發還是晚發,該如何發,只有唯一的中央通訊社新華社才有唯一的發布權。而這,也是要聽
從胡喬木的指揮。沒有發新聞,只能是新華社的責任,不是人民日報的責任;而新華社只能按胡
喬木的指揮行事,因而應該挨批評的不應是鄧拓,而應該是胡喬木。可是這一頓亂棒為什麼要打
在鄧拓和人民日報的頭上,就令人費解了!
毛主席批評最高國務會議只發了那麼簡短的兩句話新聞,這也不是人民日報和新華社的責任。
至於為什麼對毛澤東在最高國務會議上講了話,人民日報為什麼不按領袖講話的精神寫社論,
這也不能怪鄧拓,只能怪胡喬木。因為人民日報做了一個宣傳計劃,寫了幾篇文章,送給胡喬木
審閱,他都壓了下來。胡喬木為什麼壓下不發?他解釋說:「因為沒有把握」。這樣的大事,他
天天都能見到毛澤東,為什麼不向毛請示?究竟胡喬木的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以致招來這一場對
鄧拓的批評?!可惜他死了,不然也許能問出個子午卯酉來。
毛主席講話常大改,誰敢先發表?
毛主席批評,他在最高國務會議上講了話,人民日報不報道,為什麼「把黨的政策秘密起來」,
為什麼「共產黨的報紙沒有聲音」? 正如鄧拓所解釋的:「過去中央曾有規定,黨的會議不發
消息,主席講話沒有公布前,也不能引用。」而毛對這些規定可能不知道,也許曾經知道過,
過後就忘掉了。試想,毛主席在這一段時間裡多次講話,他從北方到南方,從天津到濟南,到
南京,到上海,每到一個地方就大講一通。最後回到北京,又修改他原來的演講稿,在一些大政
方針方面又作了原則性的修改。試問,如果他一講,馬上就在報上透露出來,前後不一致,能行
嗎?因而他批評人民日報「把黨的政策秘密起來」,恐怕喬木也負不了這個責任。這個責任只能
由他這位最高領袖自己來負。
毛罵人民日報「按兵不動」,我們能動嗎?在毛主席老人家欽定的特派員胡喬木嚴格掌握下的
人民日報,對於這些黨國大事如何宣傳,不經毛或胡的批准,我們敢動嗎?在處理這些重大事件
時,我們根本沒有主動的權利。多少年的經驗教訓,鄧拓比我們都領受得更深刻了,「自由主義」、
「無政府主義」、「反黨」的利劍懸在我們頭上,敢「輕舉妄動」嗎?
左比右好,歷來如此
毛指責鄧拓傳達他對 陳其通等四人文章的批評,說是歪曲了他的原意。其實,毛先說陳四人的
文章「忠心耿耿,為國為民」,然後說陳其通等人的文章是「教條主義」。當時不僅是鄧拓,
很多省委書記也是認為毛是在表揚陳四人的文章。因為「忠心耿耿,為國為民」是根本性的表揚。
至於「教條主義」,我們黨(包括毛本人)歷來都 認為這是左,「好心辦了壞事,是一心為黨」,
是「左得可愛」。「左比右好」成為黨內的一種傳統觀念,成為我們黨對待幹部處理輕重的根本
原則。教條主義是左,是方法問 題;修正主義是右,是立場問題。多年來,我們都是真反所謂的
修正主義,假反所謂的教條主義。修正主義就是反革命,是三反分子;教條主義都是「忠心耿耿,
為國為民」的好同志。反右派鬥爭是這樣,反右傾鬥爭也是這樣,幾十萬敢於鳴放、敢於上書
直言的人被打成右派、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像陳其通等人卻成了大左派,是受到黨表揚的堅定的
馬克思主義者。
鄧拓同志政治鬥爭經驗比我們豐富,他早就覺察到毛的真正用心,保護了一些同志,保護了人民
日報,從而引起了毛澤東的惱怒。
毛蠻橫批評使鄧拓十分難堪
在這次談話中,毛澤東對鄧拓的批評,簡直是「破口大罵」,這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當我走進毛的臥室,見他滿屋子是書,床上的一半也是書,使我肅然起敬,覺得毛真是一位滿腹
經綸的知書識理的偉人。很快,從他那樣謾罵鄧拓,罵他「占著茅坑不拉屎」,罵他「增加板塊
折舊費」,罵他「當了皇帝非亡國不可」,這些粗俗的不著邊際的辱罵,實在有失一個黨的領袖
的身份。不僅鄧拓感到十分難堪,連我們幾個副總編輯們也感到無地自容。
毛澤東在批評鄧拓的同時,也批評我們幾個副總編輯是「鐵板一塊」,不敢批評鄧拓,「不敢
革鄧拓的命」,「為什麼一點風都不透,沒有一個人向中央寫信報告情況」。毛澤東還鼓勵我們
敢於和鄧拓「爭吵」、「拍桌子」,「只要不到馬路上去鬧,什麼意見都可以提。」這些話,
聽起來非常刺耳,不知毛老人家是何用心。鄧拓是中央任命到人民日報當總編輯,他謙虛謹慎,
作風正派,勤勤懇懇,尊重同志,我們這些下級--同他合作的夥伴,自然是鐵板一塊般地和他
團結在一起,共同辦好報紙,怎麼可以同他經常吵鬧不休,向上級打小報告、告黑狀呢?再者
說,鄧拓當總編輯又不是民選的,是中央任命的,中央對他不滿意,黨中央主席完全有權撤他
的職,一句話就行了,又何必號召我們起來革鄧拓的命?更何況在我們這些下級人員的心目中,
鄧拓是正確的,他沒有錯,是你毛澤東批評錯了!由此想到在鄧拓調離報社後,他寫了一首
《留別人民日報諸同志》詩中的一句:「風雨同舟戰友賢」,正說明人民日報領導班子和鄧拓
同志是十分團結的。毛澤東想以我們之口為憑據來撤掉鄧拓,這個算盤是打錯了。
毛澤東罵鄧拓「辭職」是假的,說他:「你只知道汽車進,汽車出,養尊處優」,這點罵得最
不得人心。鄧拓的生活簡樸,艱苦奮鬥一生,在報社同志中是有口皆碑的。在戰爭中,他的腰
受了傷,未得到很好的治療,形成腰疼的痼疾,不能彎腰伏案寫作。他的背上穿了一副鋼背心,
日日夜夜都是挺直地坐著。他寫稿、改稿、編稿都向後挺直的斜靠在床上,背後放一個帆布的
馬架子當靠背。每次看到他在這種姿態下寫作,敬佩欽慕之情油然而生。他不知得了什麼病,
一天到晚不停地出汗,不停地用毛巾擦汗。報社的同志都十分尊敬他,都為他的艱苦奮鬥的
精神所感動。他的威信很高,報社從上到下都尊稱他為「老鄧」,根本不叫什麼「長」、什麼
「總」,一律稱之「老鄧」。
當年,報社同志聽說毛主席批評鄧拓「養尊處優」,都難以接受,認為這點同鄧拓同志根本沾不
上邊。至於說「汽車進汽車出」,像他這樣一位行政七級的部長級老幹部,哪一個不是配有專車
呢?毛罵鄧拓「占著毛坑不拉屎」,參加中央會議後不發消息,不寫社論,只能「增加板塊的折
舊費」,甚至說:「你很像漢元帝,優柔寡斷,你當了皇帝非亡國不可!」說老實話,毛澤東本
人一進北京就住進皇帝的御用禁苑中南海,這不是帝王思想的反映是什麼?
胡喬木的角色令人費解
毛澤東批評人民日報「為什麼出八個版」,實際上就是批評大改版,也是出乎我的意料的。因為
出八個版,不只是在形式上從四個版改出八個版,報紙增加了一倍的篇幅,而是為了從內容上進
行一番大改革,使報紙從內容到形式都煥然一新。事後我才知道,當報紙改版的試刊樣報送給他
時,他並不滿意。現在如此批評出八個版,批評我們嘔心瀝血所進行的大改版,實在使我大失所
望。可見,雖然大改版是黨中央正式批准了的,毛本人還是堅持不同意的立場。令人難以想像的
是毛澤東那種蠻橫無理的態度,把自己以前對這件大事的同意,竟然說成「那是我說了昏話」,
並說:「我的很多話你們都聽不進去,這件事就聽進去了!」這簡直是當面賴帳了。問題是:
毛澤東對人民日報大改版是同意,還是不同意?是一九五六年六月同意過,到一九五七年四月又
表示不同意了!胡喬木傳達說毛主席同意改版,傳的是真經,還是假傳聖旨?從人民日報的領導
班子來說,大改版前有給中央的正式報告,有胡喬木的口頭傳達,又有中央的正式批文及轉發給
各省的中央文件,怎麼前後不到一年,竟然成為鄧拓被毛老人家大罵一頓的罪狀了呢?
對毛澤東如此大罵鄧拓的鬧劇,我在很長時期內都存在很多難以理解的地方。其中最主要的一點,
就是對他為什麼不罵胡喬木而罵鄧拓?直接負責這項罪過的首犯應當是胡喬木,不是鄧拓。再說,
胡喬木在毛的身邊朝夕相處,毛要罵鄧拓,毛不可能不先向喬木透風,喬木事先不可能一點都不知
道。如果喬木真是一個敢於承擔責任的好漢,他應當事先向毛承認,人民日報之所以「按兵不動」,
是他壓下了報社的宣傳計劃和所寫的文章,是他自己「沒有把握」,而又沒有或者不敢向毛請示。
如果是這樣,毛怎麼可能這樣沒頭沒腦、張冠李戴地把報社編委會成員叫來大罵鄧拓一頓呢?我
甚至懷疑,胡喬木可能不僅沒有把「按兵不動」的原因和直接責任者事先告訴毛,而且,喬木在
背後向毛說了鄧拓多少壞話,使毛逐漸裝滿了對鄧拓的一肚子火氣,按捺不住才公然宣瀉出來,
以致到了這樣橫蠻無理的地步。
新聞專制主義乃傳家寶
還值得說一說,在這次「床前訓話」中,毛已經表示同意的兩件事,以後並沒有兌現:一是關於
「政治局委員辦報」。我向毛提出這個問題時,得到了他的認可。他說「人民日報樹大招風嘛,
是須要有一個政治局委員主持工作,內外都能頂得住。」而且,在談話結束前作結論時,還特別
提出「將來可以考慮,中央調一個政治局委員到人民日報工作,從根本上解決領導問題。」這件
事以後並沒有解決。因為如果真正派一位政治局委員來「坐鎮」,來「頂得住」,這就不只是頂
住樹大招來的風,很可能連毛的瞎指揮風也給頂住了。這一點,他不能不有所顧忌。因而他繼續
指派他的秘書胡喬木到人民日報來「指揮」,會更得心應手些。
另一件事,是毛承認的「人民日報應當自己寫新聞」。這不是寫什麼一般性的新聞,而是重大
事件的新聞,也就是人民日報要對政治、經濟、文化的重大事件發表自己的獨家新聞,改變新
華社一家壟斷重大新聞發布權的現有體制。文革以後,我擔任人民日報的總編輯,曾經再一次
向中央提出這個問題,要求中央批准人民日報派出一個「中南海採訪組」,爭取也有發布中央
重大新聞的權利。因為受到胡喬木的反對,沒有辦成。在文革中,人民日報派駐各省市的記者
組和新華社各省市分社合併的事也吹了。文革後,兩家記者形成競爭,這本來是好事,可是新
華社某些領導同志不同意,以致提出「新華社辦報」的問題,我舉雙手贊成。如果新華社也辦
一張全國性的報紙,就打破了中央黨報只此一家的框框。這樣,人民日報也可以辦一家全國性
的通訊社,也打破中央通訊社只此一家的框框,我認為這正是我國新聞事業的一個大改革。可惜,
我這個意見被胡喬木認為是「離經叛道」。他不贊成,自然,就難於列入中央考慮之列了。黨
中央只能有一張中央黨報,只能有一家中央通訊社的新聞專制主義傳統,還是被當作傳家寶,
一直傳到了今天。
鄧拓不執行毛的陰謀故而遭忌
4月10日的「床前訓話」,已經是毫不掩飾地再二再三地逼著鄧拓辭職下台。可見,毛澤東早就
對鄧拓忌恨在心,必欲除之為快了。
5月1日晚,在天安門城樓上觀看慶祝「五一」節的焰火晚會。當時的政治局委員兼中央宣傳部長
陸定一同志把我叫到城樓邊上人少的地方,對我說,中央已經決定調換鄧拓,問我願不願接替
鄧拓的工作。我當即堅決地表示,我才疏學淺,難於擔當如此重任。這表明中央正在考慮新的
人民日報總編輯。
據當時任新華社社長吳冷西同志的回憶,6月1日,毛澤東親自約吳談話,對他說,找你來是商量
一件事,就是想調你到人民日報去工作,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去?吳答以自己理論水平不高,表示
「不適宜到人民日報去」。毛最後說,給你十天考慮時間。6月13日,毛又找吳談話,說:「中央
已決定你去人民日報,今天就去,先去幫助喬木工作一段時間,中央再正式宣布任命你當總編輯,
同時兼任新華社社長。」
在鄧拓任總編輯時,人民日報社實行的是「總編輯制」,總編輯是報社各項工作的最高領導人,
現在改為「社長制」,社長是最高領導人。實際上毛澤東對鄧拓是明升暗降,報社的一切大權
從此都掌握在總編輯吳冷西手中。
毛澤東「引蛇出洞」的政策,在中央最高領導集團中,了解毛澤東真實意圖的人並不多。難怪
毛說,當時「百分之九十五的老幹部都不理解。」那時劉少奇和鄧小平也被毛認為是保守的。
毛批評對他的兩次講話在「黨報上沒有聲音」,而「讓非黨報紙抓住了這面旗幟。」他表揚了
《光明日報》、《文匯報》「鳴放」得好。記得鄧拓曾經對我說過:「主席說百家者兩家也,
我就更相信他講的雙百方針是假的,《人民日報》不能學《光明日報》、《文匯報》那樣鳴放,
學了要出亂子。」鄧拓說:「《人民日報》如果也像那樣的鳴放,也被打成右派報紙,黨中央
也會陷於被動,人民日報社內部又不知道要增加多少右派分子。」以後事實證明,《光明日報》、
《文匯報》都被打成「右派」報紙,兩家報社的總編輯都成了大右派。因「鳴放」得好而又受到
毛澤東讚揚的《中國青年報》,四個正副總編輯,三個當了右派,一個被撤職受到嚴重警告處分,
中青報的領導班子幾乎全軍覆沒了。可見,毛主席批評說:「人民日報按兵不動,黨報被動,
黨的領導也被動,這裡面有鬼,鬼在什麼地方?」看起來鄧拓早就看出有一個「引蛇出洞」的
「鬼」,有個能把「陰謀」說成是「陽謀」的鬼,這個鬼就在毛澤東自己的心裡。
在毛老人家大搞陽謀的情況下,鄧拓當然不是「善解人意的人」。吳冷西來了以後,中央書記處
和政治局的會議他都列席。鄧拓明升暗降,處境十分艱難。這時,鄧拓分管社論、理論和文藝宣
傳。在一九五七年十月的八屆三中全會上,毛澤東再次批評一九五六年六月二十日《人民日報》
的那篇反冒進社論,批評「右傾保守」準備發動「大躍進」。他批評這篇社論是「攻其一點,
不及其餘」。他說:「一九五六年,經濟文化上有了一個很大的躍進,可是有些同志低估了成績,
誇大了缺點,說冒進了,吹起了一股風,把多快好省、農業綱要四十條、『促進會』幾個東西都
吹掉了,影響了今年經濟的建設,特別是農業的進展,給群眾潑了冷水。」這次會上,毛又不點
名地批評了鄧拓。
一九五七年底,在十二月二十日的編委會上,胡喬木專門批評了思想、理論的宣傳問題。他說:
毛主席批評《人民日報》時說過,《人民日報》不是第一流的報紙,是第二流的報紙。因為它
不談理論,不談思想。在討論什麼問題時,要經常記住辯證法,歷史唯物論,要講階級,講矛盾,
分析矛盾性質,這就叫有理論。但人民日報這麼多人寫文章卻很少談這些。
鄧拓終於被迫辭職
緊接著,一九五八年,一月十一日至二十二日,在南寧召開的中央工作會議上,毛澤東再一次
舊事重提,以尖刻的語言,當著所有的與會者的面,在大庭廣眾之下,再次批評鄧拓。當鄧拓
走進會場時,毛澤東說:「一說曹操,曹操就到。人民日報、革命黨不革命。我在二月二十七日
最高國務會議上的講話,民主黨派拿我的文章各取所需,人民日報聞風不動,寫一篇社論,從
恩格斯談起。我給你們講,你們又不執行,為什麼又不辭職?……有一句名言『千金難買好時機』,
『寸金難買寸光陰』。大鳴大放,清華大學叛變了幾個支部,不然審也審不出這些叛變分子。
鄧拓就是無能。我說他是教授辦報,書生辦報,又說過他是死人辦報。」
在這次會議上,毛澤東又批評了兩年前那篇反冒進社論。他認為這篇社論有原則性錯誤。他說:
「不能說社論一點馬列主義沒有。但在『但是』以後,是反馬列主義的。社論的提法同魏忠賢的
辦法一樣:『東林雖有君子,然亦有小人。』這是魏忠賢的筆法,其實是說東林皆小人。引我的
話,一來不冒犯我,二來是借刀殺人。把我的話掐頭去尾,只引反左的,這不對。不用全段話,
是秦瓊賣馬,掐頭去尾要中間一段。方法是片面的。前面講少數如何,後面講多數如何。形式上
兩面反,實為反左。」
上述這些講話,逼迫鄧拓只能又一次辭職。到這年八月,中央才批准他辭去人民日報社社長的
職務,到北京市委當文教書記。到一九五九年二月,報社專門舉行了一個正式的歡送會,這是
編輯部全體人員參加的一次盛大集會。他在會上心情激動,朗讀了他那首著名的《留別人民日報
諸同志》的七言律詩。
筆走龍蛇二十年,分明非夢亦非煙。文章滿紙書生累,風雨同舟戰友賢。
屈指當知功與過,關心最是後爭先。平生贏得豪情在,舉國高潮望接天。
鄧拓一九五九年二月十二日
這首詩,令我終生難忘。離開這樣的好領導、好師長、好戰友,我感到困惑和茫然。我反覆琢磨,
他那句「文章滿紙書生累」的「累」字,很可能最先是個「淚」字,可作「滴滴血淚」來解釋,
以後才改為「累」字。
臨別交心,文革玉碎
在他離開報社以前,他曾約我到京郊潭柘寺去轉悠了一次。在那曲曲彎彎的山道上,在那幽深
寂靜的寺院裡,我們兩人懷著沉重的心情,拖著沉重的步伐,邊走邊談,有時就在石頭上坐下
來談。當時,一來我的思想覺悟不高,二來是他很嚴格地吐詞遣句,總不指名道姓,不能對我
敞開胸懷,暢所欲言。我當時比較天真幼稚,更缺乏黨內鬥爭經驗,的確不能充分理解他的心情。
現在想來,真恨我當時不是他的知音。那時,我還是一再勸他不要辭去報社的社長職務,甚至勸
他要作一些鬥爭。他連連說:「難呀,難呀!」
可惜,我在一九八六年寫的紀念他逝世二十周年的文章時,是這樣寫的:「他長長地嘆了幾口氣
說:『如果允許的話,我真想留在這寺廟裡多讀點書,多寫點文章。』」對他的一句發自內心的
真話,而未敢公之於眾。時間又過去十二年了,我應當把他那句感慨頗深的話寫出來,他說:
「我們黨員,連當和尚的自由也沒有,我真想在哪個深山名寺,落髮為僧,讀一點自己想讀的書,
寫一點自己想寫的文章。」多少年來,我多次想過他的這句話,我自己雖然沒有被迫產生過「落髮
為僧」的念頭,但我多次深感我們這個自翊為民主的黨,黨員既沒有退黨的自由(要退就得作為
階級異己分子開除出黨),也沒有思想言論的自由。
一九九二年,我寫了一篇《報人生涯五十年》的自述,其中談到了鄧拓同志在「文化大革命」一
開始時就被迫自殺的事。我寫道:「我的戰友和師長鄧拓同志在這場風暴中首先倒下。他像玉石
一樣地『碎』了,而我,卻如『瓦』一般地活著。」
這是中國最優秀一代知識分子的悲慘下場。但是,他們所創下的傑出的業績卻永世長存。鄧拓所
領導進行的一九五六年的人民日報大改版,是我國新聞史上極為寶貴的一頁,它將繼續光耀人間,
鄧拓的英名將永遠銘刻在億萬人民的心中。
對於鄧拓之所以遭受到毛澤東那樣辱罵和忌恨,還有更深一層的原因,我將在下一章來加以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