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香梅自述:獨闖美國上層社會
1980年,陳香梅應鄧小平的邀請,作為美國總統里根的特使來到北京,和中國領導人會晤
。近20年來,陳香梅女士每年都訪問中國。1990年起,她在中國教育界設立了陳香梅獎,
每年獎勵一批優秀教師。1995年,她又設立優秀婦女讀物陳香梅獎。
陳香梅女士,1925年生於北京。抗日戰爭期間,與支援中國人民的美國飛虎隊隊長陳納德
將軍相識、相知,1947年與其結婚。1958年7月,陳納德將軍因病去世。陳香梅與兩個女
兒到美國首都華盛頓定居。經過40年的努力,她,一個東方普通女性隻身走進美國的上層
社會,現為美國國際合作委員會主席。
1958年隆冬,去華盛頓,別無選擇
1958年7月27日,對我說來,是個陰晦的日子。我必須接受一個現實,曾經愛戀着我的親
人━━陳納德將軍仙逝。「將軍一去,大樹飄零,壯士不還,寒風蕭瑟!」夫妻恩愛的時
間畢竟太短了,僅僅10年。
是冬天帶來了雪,還是雪帶來了冬天?我已經分辨不清。我只知道大地沒有了綠葉,沒有
了花朵,更沒有溫馨。春也迢迢,夢也悄悄。 還沒有把那顆殘破的心收攏起,我又必須
接受另一個現實━━我被通知,必須離開我的工作崗位,離開我工作的公司。
美國中央情報局急於讓我離開民航公司。這家公司是我丈夫一手創辦的,我親眼看它成長
,由幾百個員工發展到上萬名職工。我不忍離去。我在公司的公共關係部門工作,自己有
一個辦公室。民用航空公司雖是陳納德的財產,但他並沒有把我安排在顯要位置,他告誡
我說,要從基層學起。丈夫屍骨未寒,新老闆如此對待我,使我深受傷害。既然他們不留
人,我為什麽還要留下,自討沒趣?
這時,我又收到律師的一份通知,要我到華盛頓處理與陳納德將軍產業有關的問題。陳納
德將軍的產業並不大,但叄與分割的人不少。他和前妻育有子女8人,連同我及兩個女兒
,至少是12個人對遺產的繼承有資格。陳納德的遺囑得在華盛頓聽候查驗。這不是一天兩
天的事情。
面臨着被驅趕和需要辦理的應急事項,我選擇了在華盛頓定居。還有一個原因是丈夫安葬
在阿靈頓國家公墓,我想每星期日能到墓前擺供鮮花。 華盛頓是白宮所在地,美國總統
之家。賓州路1600號是各地遊客必到的地方,他們都想看美國元首住的地方是什麽樣子。
華盛頓不像紐約那麽充滿了過多的都市氣味,也不像芝加哥那麽嘈雜,它的建築,它的文
化,甚至它的氣息,都代表着一個民族的精神與靈性。這座由法國建築師設計的城市、美
國的雅典,能夠接納我和我的兩個女兒嗎?
隻身起步,拒絕「我來照顧你」
婚後,我曾跟隨丈夫從上海到香港,遷台北,又到美國,最後住在陳納德的家鄉━━路易
斯安納州的夢洛市。當年丈夫陳納德是攜妻衣錦還鄉,大眾捧他,讚美他。對我自然也不
怠慢。但我知道,如果不是陳納德的妻子,他們對我會不屑一顧的。 我的心理暗示沒有
欺騙我。1959年,當我帶着兩個稚弱的女兒和一個受到尊敬的姓氏來到華盛頓時,我第一
個被告之的是:有些公寓不租給有色人種;有些甚至排斥東方人。我身為陳納德太太,當
時占了點便宜,總算找到了一幢公寓。但美國人對有色人種、對東方人的歧視,着實令我
憤怒,非常不舒服。
1948年隨丈夫回美國時,面對陌生的環境,儘管我心中戰戰兢兢,在大庭廣眾中說起英語
來有時不免心慌意亂,對美國的禮節與風俗,也只知皮毛。但我仍有安全感,因為美國是
丈夫的祖國;而他又是我寄託終生的伴侶。 現在他走了,情形迥然不同。我必須作出一
些重大的決定,未來的路,應該如何走?這些都需要我獨自回答。 找個居所,這是首要
。
我的經濟狀況很不好。陳納德去世時,我只領到300美元喪葬費。丈夫生前可領的退休金
,死後即告中斷。原來還有一份保險金,但陳納德的產業被凍結了━━5年內不得提用。
因為遺產分割還未協調好。 我只能靠自己的積蓄度日。我選中華府西北麻薩諸塞大道一
幢公寓,與兩個女兒住進一套兩間臥室的空房。這是我出生以來第一次住這麽狹窄而擁擠
的房間。 陳納德的一些摯友願意幫助他30歲的遺孀。在我找工作的過程中,有幾個人向
我求婚。他們說:「安娜(我的英文名),你一個女人住在華盛頓,怎麽應付得了?讓我
來照顧你。」每逢這種「求婚」,我總是莊重微笑地回答:「我要葬在阿靈頓軍人公墓陳
納德將軍的身旁,不能改名換姓。」
也有的男人要我到他們的辦公室去談工作,或談談我要出版的書。最初,我都置信不疑。
當我進入他們的辦公室時,對方語言的輕佻、色迷迷的眼神,使我感到這些人想藉機會「
吃豆腐」。
我清楚地知道,想要保有好名聲,必須牢記一點,那就是自重。我不是講道學的人,也不
自命清高,但我的處世有原則。我認為兩性之間的關係,雖然是兩個人之間的事,但總也
得保持一份尊嚴,不能隨隨便便地和人有任何瓜葛,只有謹守自己的原則和標準,一定會
贏得他人的尊敬。
為了一個車位,一個黃種人的尊嚴 一個東方女人想在這既複雜而又充滿種族歧視的美國
求發展,確非易事。 1959年,我在喬治城大學主持一項翻譯機的研究。同時申請這份工
作的連我在內,一共有6人,我很幸運地被錄取。
我白天從事研究,晚上教中文和自己讀書,沒有太多的時間叄加社交活動。
這時,發生了一樁事。我在做項目主管時,本應有我的車位。但是,單位卻把本屬於我的
車位給了一個白人。理由很簡單,有色人種是不配有車位的。我也發現,在華盛頓致力學
術研究的中國人,待遇比美國人低,就連做亞洲研究工作這方面,中國人的意見也常得不
到重視。令我更為詫異的是,這個圈子裡大多數所謂東方問題專家,多半是捲髮藍眼睛的
人。我問過一些中國教授和專家,為什麽沒有論文發表,回答不是沒有,只是文章有時被
冠上了別人的名字,如果提出抗議,飯碗就可能不保。我向朋友們提出:「我們必須走出
這個小圈子,為爭取社會平等、機會平等而奮鬥。」以後,我在美國各地以此為題,發表
演講。我說:「華裔在美國已有長遠的歷史,我們應該有同工同酬的機會。」 我開始為
我的汽車車位奮鬥。
就在這個時候,美國4年一屆的總統競選開始了。
共和黨和民主黨都在為自己提名的總統候選人拉選票,特別是爭取少數民族的選民支持。
兩黨都有人找我,希望我參加總統的助選工作。
「哪個黨給我把車位找回來,我就加入哪個黨!」我明確向遊說我的人提出車位問題。
最後是共和黨人為我爭到我應有的車位。我加入了共和黨。 面對種族歧視或對女性的偏
見,我記起陳納德生前曾對我的勸導:「要消除煩惱,唯一的辦法是增進你個人的見識和
能力。」在以後的日子裡,我努力做到了。我專心學習公共演講這門課,數年後,我在大
學及公共團體演講時,每一次最少收費1000-2000美元。這是白人教授的費用。高興時也
可以免費,但絕不少收費。 第一次叄與了失敗的總統助選 1960年對我來說,是相當興奮
的一年,我首次在美國叄加了政治活動。加入共和黨後,第一件事便是替共和黨提名的總
統候選人尼克松和洛克菲勒助選。開始,只是做些有關競選的簡單工作,比如:打電話、
請選民去登記、投票;對少數民族團體發表演說。如果選民提出有困難無法出來投票,工
作人員便要自告奮勇地去接他們。諸如此類的事。我從中知道一般民眾在政治中所扮演的
角色。這一切,都使我興奮,並認為過程「是很好的教育」。
在美國,每4年一屆的總統選舉,可說是一場白熱化的戰鬥。共和黨和民主黨都在各地招
兵買馬;各自選擇開會地點;彼此大顯身手。我第一次叄加的選民代表會是在邁阿密。那
里是「震耳欲聾的嘈雜和驚人的混亂,誇張、荒誕、刺激、五光十色的喧鬧」。我對場景
的氣氛感到興奮,對尼克松的當選充滿了信心。
尼克松的對手是約翰.肯尼迪。肯尼迪的競選陣容強大,而且肯尼迪儀表堂堂,躊躇滿志
。媒體對雙方的總統候選人也表示了自己的傾向,甚至有的人在報紙上把尼克松畫成褐鼠
來嘲諷。我依然選中為尼克松助選。我認為那些漫畫不算什麽,沒有任何事情能夠阻撓尼
克松取勝。我並沒意識到我已投入了一個不可能取勝的戰役。
在華盛頓,政治和招待會正如一個硬幣的兩面,是不可分割的。在某種意義上說,誰以招
待會為業,那麽,他將成為政治上的主人。我定居華盛頓不足兩年,便被認為是有社交能
力、非常好相處的人。我的言談給人以啟迪,並且使對方感到自在。我還是一個熱情的廚
師,飯菜做得有奇異的亞洲風味,被我邀請午宴,成為一件令人渴望的事情。我的家開過
共和黨競選早期的戰略和決策會議。
在尼克松━━肯尼迪電視競選辯論後,人們已經認定我必輸無疑,但我並不失望。競選在
電視辯論聲中結束,尼克松以甚微的票數輸給肯尼迪。這是我第一次叄與競選活動,它以
失敗而告終。
無意在政府「打工」
為尼克松助選失敗,但我接到當選總統肯尼迪的邀請,請我叄加總統就職的晚會。那是一
次盛大的舞會,叄加者都是政界名流及美國着名仕媛。我沉浸在舞會濃郁的政治氛圍中,
興奮不已。
肯尼迪執政期間,多次會見我,聽取我對亞洲事務的觀點。1962年5月,肯尼迪第一次正
式單獨會見我,在以後的幾次要會中,我也常見到他。1963年夏,肯尼迪在背痛發作時,
仍在百忙中會見並詢問我的近況和工作,臨別時,他送我一支有他簽名的圓珠筆做紀念。
也許是偶然,在這年秋季,當我得知肯尼迪計劃南行時,在一個晚宴上,我說:「南方這
時間境況不太安定,總統去南方似??不合時宜。」當時有人笑我杞人??天。想不到12小時
之後,肯尼迪遇刺身亡,悲劇發生。
我初到華盛頓時,只為了自己能夠獨立生活,為了爭得一個平等的權利,沒想到,從此踏
上了政壇。到了1966年,我的經濟狀況已有很大好轉,我購買了一幢很大的寓所,1967年
,又搬進水門大廈。但是,我在政壇絕不是奉迎哪一方,我以我的鮮明的觀點和磊落的作
風叄與政治。
尼克松以一個清貧的律師,曾成為加州國會議員、叄議員,當副總統8年。1960年競選總
統,敗給肯尼迪。1962年,競選加州州長,又告失利。經過一連串的挫敗,1969年1月20
日,正式上任做總統了。
在競選的前後過程中,我始終如一地支持尼克松,並且與他保持密切的聯繫。1968年12月
,總統當選人尼克松在組閣過程中,派人見我,問我是否有興趣加入新政府。我說:「我
謝了。」我無意進入政府。令我感到愜意的是,1969年1月、1973年1月,尼克松就職大典
,因我是競選功臣,由我負責主持尼克松就職典禮事項。以後的每4年,我都是座上嘉賓
。當時我的頭銜是:共和黨政務問題委員會顧問、全國婦女支持尼克松━━安格紐顧問委
員會主席、全國婦女財務委員會主席。這些,都是有職無薪。我樂此不疲。尼克松陸續派
我代表他到菲律賓、韓國、泰國叄加各項大典。
難闖的社交圈子
華盛頓如萬花筒,自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它不只是美國的首都,也是國際的都市,世界到
這裡來的人各色各樣。如果想在華盛頓紮下根,並有所建樹,就必須想盡辦法叄加社交宴
會。特別是一些大名鼎鼎的女主人開的宴會,那裡的白宮官員、國會議員、大使、將軍摩
肩接踵,握個手,打個招呼,就可以找到進身之階。
60年代在華盛頓,哪個要人的宴會邀請了誰,或哪個要人叄加了誰的宴會,彷佛是非常重
要的事。 初來華盛頓時,我應邀叄加了陸軍上校馬里蘭.麥考密克家的一次宴會。馬里
蘭夫人將我介紹給當時華盛頓大有名聲的交際夫人柏兒.梅絲塔。杜魯門總統時代,柏兒
.梅絲塔被任命為駐盧森堡大使。百老匯以她的生平寫了劇本《稱我夫人》。她的丈夫是
俄亥俄州油田大王。夫婿去世後,她就到華盛頓定居。杜魯門總統偶爾到梅絲塔家作客,
這位夫人的身份就此水漲船高。 梅絲塔用她那雙犀利的目光,快速地打量了我一眼說:
「一位中國婦女來華盛頓干什麽?」儘管這話問得有些沒禮貌,但我還是禮貌地回答說:
「在喬治亞城大學工作。」看似所答非所問,但在社交場合,這個回答也就避免了尷尬。
梅絲塔接着說:「親愛的,你既年輕又漂亮,如果你想再結婚,到別的地方去吧,現在正
是時候。這裡可不是結婚的好地方。但如果你想使社交界為你轟動的話,這兒正合適。華
盛頓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地方。」繼而她又問我:「你的大名是不是登記在綠皮書中?」這
一問,真使我措手不及,我不知綠皮書為何物。梅絲塔又追問了一句:「我要打電話給你
,你的大名是否收錄在錄皮書中?」我必須面對綠皮書,如果我告訴她我不知它為何物,
我倆的友誼就會中斷,華盛頓上層社會不使用名片,我急中生智地說:「我相信你會找到
我的電話號碼。」 我的話靈驗了。兩年以後我的名字印在了綠皮書上。
所謂「綠皮書」是華盛頓每年出版的通訊錄。裡面除了總統府的重要人物清單、外交使節
和叄眾兩院的人名地址,還收錄有地位、有聲望的人名錄,入選的標準相當嚴格,鬧離婚
或出了醜聞的一定除名。綠皮書的頁數不多,印數也不多,因此是華盛頓的社交聖經。
華盛頓社交界中的更迭,也是瞬息萬變。通常,只要一個人的照片或事跡被發表在報刊或
影視熒屏,霎時間,每個人都會是這個人的朋友。一旦這個人病了,或聲望下跌,人們也
會很快就忘了。柏兒.梅絲塔夫人就遇到了這個規律。沒多久,她病了,這時,她才發現
自己的朋友如此之少。當時,有些報紙說我已取代了她的位置,成為社交圈最成功的女主
人。媒體的報道,多少起到挑撥離間的作用。梅絲塔夫人打電話給我說:「我不喜歡記者
們關於我們的報道,我要和你談談。」我如約到了梅絲塔夫人家,安慰她:「別為報紙上
的消息煩心,無論共和黨或民主黨當政,你都是大家公認的華盛頓女主人。」
從此,我和梅絲塔夫人之間的關係更親近了。梅絲塔夫人病的時候,我時常打電話問候並
探望她,直到她寂寞地離開人世。
想及與梅絲塔夫人的交往經過,我想「名與利所值幾何」?
1980年,我代表里根總統接受鄧小平先生的邀請訪問北京,終於踏上睽違30多年的中國土
地,也接受了國賓的禮遇,雖然我以陳納德將軍夫人為榮,但我更因能靠自己的努力,創
造自己的天空為傲;也更以在白人的天下,無畏無懼地和他們比高下為傲,因為要進入美
國的主流社會,真是談何容易!
在美國,我有自己的天地,30多年來,從肯尼迪總統、約翰遜總統、尼克松總統、福特總
統、卡特總統、里根總統、布什總統和現任的克林頓總統,對我都委有任務;而在美國的
叄眾兩院,共和黨、民主黨的領導們雖然此上彼下,但與我可說大都是相識或朋友,這是
日積月累的辛勤與人緣,也是金錢不一定能夠全部買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