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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泡洋妞兒就不算到過美國
送交者: 金歌 2012年04月04日23:39:24 於 [新 大 陸] 發送悄悄話
美麗的霍金河

陳九

      查理教授的目光從眼鏡後射出,經過鏡片聚焦落在我們臉上,滿載神秘和嚴厲。我好緊張,對他最後一句話‘什麼是交叉學科?交叉學科對新世紀人類社會有何種巨 大影響?’充滿畏懼。這是給研究生開的人文學研究方法的必修課,查理教授十足的學院派風格在俄亥俄大學是聞名的。上他的課必須一絲不掛,對不起,是一絲不 苟。被其斬於馬下的同學何止一兩個,其中包括約旦國王侯賽因的侄孫子。查理教授說,國王來了也沒用,不及格還是不及格。註冊這門課時我就聽到恐怖警告:你 死期將至。電視不能看女色不能近,等着扒層皮讓查理教授作燈罩吧。

      早聽說過歐洲的人皮燈罩傳說。查理教授祖籍蘇格蘭,想必更瞭如指掌。我本能地摸摸背後的傷疤,那是小時候患蜂窩組織炎做手術的痕跡。本來很小,隨年齡一起 長,最後定格在尺把長。但願這能作為殘次品的有力證據而免遭燈罩之難。不過還是爭取矇混過關,幻影飛機似地超低空飛行就夠了。我在俄亥俄大學國際事物系讀 碩士快一年,查理教授這門課早該選,拖了又拖,總怕英語不行被他亂箭射中。現在沒法拖了,再不選就不讓註冊任何課,這是規定。規定就是手槍匕首架在脖子 上,銀行搶得飛機劫得,不怕你不服。我倉惶舉着查理教授開的長長書單,像傳聖旨的太監走進圖書館,準備將自己變成被騸的公貓,籌劃這篇關於交叉學科如何拯 救人類的偉大論文。

      在銀幕般的玻璃窗下,我將參考書攤在面前。這些書仿佛是巨大蛋糕,讓我不知從何下口。我無奈地發呆,窗外一棵碧深綠透的巨大橡樹在黃昏中搖曳,仿佛與我交 談。能幫我嗎?樹說。我撇了它一眼,沒當真。樹怎麼會說話,你肯定急傻了。能幫我嗎?可聲音又起。我這才發現不是樹說,是個女人。女人?不行不行。說好我 是太監或被騸的公貓,起碼這學期是。女人不行,絕對不行。不過,真的是女人?我回頭望去,一個洋妞兒,白種洋妞兒站在身後,目光帶着啟盼。你能幫幫我嗎? 幫你,什麼事?現在我看清了,她與我年紀相仿,金髮碧眼,漂亮,豐滿。最後這條最具魔力,讓我咚地一下把查理教授和他的燈罩忘得一乾二淨。

      ‘你是中國人?’她突然說起中文,四聲不准但很流暢,嚇我一跳。
      ‘是,有什麼關係嗎?’
      ‘有關係。我的自行車壞了,中國男人都會修自行車。’
      ‘女人也會,在中國人人都會。’
      ‘不行,女人會也不能修。這是臭男人的活。’

      什麼,連“臭男人”你都懂。我的驚訝蓋過臭男人幾個字本身,心中的陌生感頓時灑落一地。原來與老外的距離主要來自語言,語言像衣服,脫了大家都差不多。我 瞟了她一眼,不知說什麼好。來美之前就正式考慮過泡洋妞兒的問題,不泡洋妞兒算什麼到美國。那時覺得英語不好交流有困難,何況這又是個細活兒,所以決定把 該計劃延後兩年實行。現在倒好,看來能提前完成任務。我毫不猶豫一口答應幫她修車。沒問題,你算找對人了,我八歲開始修車。八歲!她瞪圓了眼睛。其實我就 隨口一說,這還不得吹着點兒,泡妞兒跟泡茶泡米一個道理,都是把小的弄大,茶泡不起來能喝嗎,米泡不起來能包粽子嗎。對,八歲。你車停在哪兒,怎麼壞了? 就在外面一點點路,它就是不走,嘎嘎嘎地響。她說嘎嘎嘎時很好笑,發音太認真太標準,像鴨子叫。嘎嘎嘎?我邊重複邊揮了揮雙臂。

      我們出來找她的車。圖書館建在山坡上,由此可以俯瞰整個校園。坐落在雅典小鎮的俄亥俄大學真不愧是全美十大最美校園之一,翡翠般的霍金河在這兒多情地打了 個彎兒,像只呵護的手,托起這座百年學府。白牆紅瓦樹木成蔭,精雕細啄的布局傾訴着開拓者浪漫的理想主義情懷。我不禁對身旁的她感慨一聲,真美!這叫一箭 雙鵰,如果她認為我心懷不軌,不高興,我就說是言景,否則就是說她。什麼叫曖昧,曖昧就是迂迴進攻。沒想到她的表情輕鬆坦蕩,是啊,我來這兒讀書一半為這 個環境。真的嗎?真的。書本可以學知識,可好心腸來自環境,水啊雲啊。心腸不好再聰明也沒用,對人類沒什麼好處。她這番議論讓我目瞪口呆。我轉身盯着她, 你在哪兒學的中文?北師大。在那兒也學過莊子嗎?裝子,裝,箱子?

      車一下就修好了。其實沒大毛病,只是掉鏈子。依我原先戰略,把文章做大。哎呀,軸承可能斷了,這下麻煩,先湊合裝上,壞了再找我。然後弄得滿身滿臉油泥, 讓她看不下去,非請我到她家洗手洗臉。到了家就有戲,單身女人的家是人間的伊甸園,她的眼神和渾身上下都告訴我她是單身。可我沒這麼做,一想到她剛才的議 論就壞不下去,心裡發沉。

      ‘我說,你叫什麼名字?’
      ‘柯麗絲。姓柯的柯,美麗的麗,絲綢之路的絲。’
      ‘呵,還一套一套的。好,修好了。’
      ‘這麼快?’
      ‘保證沒問題。’
      ‘哎呀,你真是八歲就會修車。謝謝。’

      說着她騎上車,興奮得像個孩子。恰好是下坡,她背書包的背影一閃即逝。正值夕陽,遠處那片深紅讓我有墜落的錯覺。泡妞兒最忌兩種人,好人和特純的人,像揮刀自宮,死活下不去手。算了,我還是,壞了壞了,燈罩!哎喲喂。

      幾天鏖戰下來,我終於獲得一條顛撲不滅的真理:要麼把查理教授扔進霍金河,要麼把我扔進去,反正我倆無法共存於世。這麼多書,別說讀,變成磚蓋房子也蓋不 完。我神經快崩潰了,把書一收,衝到圖書館前邊的大草坪上。那裡有很多男生女生,幾乎赤身裸體地曬日光浴,乍看以為肉食公司的卡車翻了,滿車豬肉撒了一 地。嗯,原來白種女人也有乳房小的,就兩個點。我也往草地上一躺,暮春的陽光撲向我的臉,我閉上眼,天地頓時變成一片涌動的紅色。

      當我睜開眼,不禁大吃一驚。柯麗絲穿着比基尼泳裝也在曬日光浴,就在我身邊。我睜眼時她正好也睜眼,四目相視,她驚訝地瞪大眼睛迅速將兩臂護在胸前。八 歲,你怎麼不脫衣服躺在這兒?語氣明顯帶着責備。八歲,瞧給我起的這名子。我這才發現自己是唯一合衣躺在草地上的人,臉呼地紅起來,像偷看女人洗澡被抓住 一樣。真不講理,明明你們光着我穿着,流氓也是你們流氓,我倒有罪了,看來人多就是規矩。我不知該脫還是該走,脫吧,多少有些不自信,咱可沒洋人那個體 魄,渾身毛,何況咱還是殘次品。走,守着這麼個比基尼女郎,又認識,叫我如何一走了之。脫就脫,豁出去了。我把上身脫個乾淨,用衣服墊着躺下。脫衣時不慎 打翻了書包,裡面的書嘩地流在草坪上。

      ‘八歲,你在修查理教授的課?’柯麗絲問。
      ‘你怎麼知道?他早晚把我做成燈罩。’
      ‘一看這些書就知道,我修過。’
      ‘這些書你都讀過?’
      ‘用不着都讀,挑兩本主要的就行。’
      ‘哪幾本主要?快幫我看看,趁我還活着。’

      她護胸的雙臂仍不放下,邊看邊努嘴。這本,那本,我挪一本她看一本,就不肯伸手。嘿,你說多氣人,讓我脫,她自己倒擋起來,這不雙重標準嗎。美國人就愛玩 兒雙重標準,國際問題如此,男女問題看來也如此。不過割地賠款也好,喪權辱國也好,先忍着,等她幫咱挑出書來再說。可惜修自行車不能光着,要麼下次給她修 車咱也讓她脫了等。正想着,柯麗絲已幫我選出兩本書。這兩本就行,她語氣十分確定。這兩本?對,你學過黑格爾的辯證法嗎?她的問題又讓我大吃一驚,絲毫不 亞於上次那句‘臭男人’。當然學過,我大學的專業就是西方哲學。可是,你怎麼也懂黑格爾?我疑惑地問。還不是為修查理教授這門課才補的。他是黑格爾專家, 也是馬克思專家,你用這個方法分析就行。什麼,真的嗎?

      人們常用跌破眼鏡表示吃驚,不知典自何處。不戴眼鏡的人吃驚怎麼辦,難道跌破眼球嗎?不管他,反正這次我是大大跌破了眼鏡,在美國大學裡運用馬克思的辯證 唯物論,楞在查理教授的課堂上混個優加滿分。這是我到俄亥俄大學以來取得的最佳戰績。嚴峻的燈罩問題沒想到竟如此輕鬆解決了。班裡同學有補考的,重修的, 還有個別不及格的,淒悽慘慘戚戚,李清照般哭倒一大片。有個阿根廷的同學借去我的論文,非要看差別在哪兒?看了半天說沒看懂,黑格爾是誰,世間一切事物憑 什麼都是相互聯繫的,‘我跟前妻離婚後再也沒聯繫啊?’他這麼一說我倒也糊塗了,對啊,我跟柯麗絲也再沒聯繫呀。

      我很想再見到柯麗絲,告訴她我傲人的成績。不光為感謝人家拔刀相助,她雙臂護胸的樣子更讓我坐臥不安。護什麼護,那麼大奶子兩隻胳膊能擋住嗎,早讓我看個 正着。膚如凝脂這詞已讓歌星影星們用濫了,可想起她白花花的胸膛還是會連到這句成語。我突然開始了徘徊。雖然燈罩的恐怖散盡,可生存壓力學習壓力,還有找 工作到壓力,樣樣都像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可我居然徘徊了,玩起閒情逸緻的小資情調。我突然有想寫詩的衝動,這種感覺很可怕,人像得了神經病。李白一 輩子想當官,就因為寫詩當不上。徐志摩更甭提了。還有顧城和食指,食指我見過,聽他朗誦過詩,當時就覺得他神神叨叨。現在輪到我,也開始神神叨叨了。進圖 書館非要坐那個有橡樹的位置,出圖書館一定要走那條最遠的路,因為那裡存放了很多自行車。草地是越來越沒指望了,天已大熱,肉食公司的卡車一到天熱或天冷 就不翻車了,別說兩個點,雙臂護胸的也看不見。媽的,我這是怎麼了。

      我在校園裡東闖西撞,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看上去既像丟東西又像要偷什麼。相反的兩端只要感覺或看着毫無區別就算走向極致;太甜或太咸,特香和特臭,痛苦了 呻吟舒服了也呻吟,兩極歸一分不出來就是到頂了。幾次看見柯麗絲騎車的背影一閃即逝,沒等我喊出聲就過去了。那天我開車路過圖書館後面的一條窄路,窄得像 法國的鄉鎮小徑,只能走一輛車。我停在紅綠燈前,突然看到柯麗絲騎車經過我身旁,趕忙搖下車窗大喊,柯麗絲,柯麗絲,總算見到你,查理教授的課我得了優加 滿分,多虧了你。周圍行人都回頭看我,他們肯定不是因為不懂中文,而是不明白為什麼這個人有話不能一句句說,非要井噴似地一塊兒冒出來。柯麗絲滿臉驚訝地 走向我,八歲,八歲,是你嗎?還以為你不辭而別回國了,你要走了我的車再壞了怎麼辦?我激動得心砰砰跳,忙說,我哪兒也不去,守着你的車還不行?往下還想 說什麼,可突然卡殼兒。她低頭彎腰看着我,白花花的胸脯晃得我睜不開眼。後面的車一個勁兒按喇叭,我只好先開走,再繞回來就沒了柯麗絲。

      現在我不想寫詩了,我要唱歌,當歌唱家。今夜不能入睡,女人善變,午夜裡的收音機,得抒情男高音的,不是高音我不唱。看來唱歌比寫詩感覺好一百倍,寫詩太壓抑,不如唱歌來得痛快。我就這麼哼着唱着,期待再次與柯麗絲相逢。

      這天我又從圖書館前那條路走過,在這裡我曾對柯麗絲展開過一箭雙鵰的迂迴攻勢。如果再給她修車,絕不能說聲好了就放她走,太便宜她了。要慢慢修,不脫就不 脫,陪着我就行。我修着她看着,那什麼勁頭。正胡思亂想,天啊,我眼前一亮,這不是柯麗絲的車嗎!路旁停放着一大堆自行車,俄亥俄大學地處小鎮,很多學生 都喜歡騎車代步,但再多的車放在一起我也不在乎,照樣能一眼認出她的那輛,不是吹,閉上眼都行,聞都能聞出來。我連忙左顧右盼,卻不見柯麗絲人影。轉身剛 要去圖書館找她,走了幾步覺得不對,還等什麼,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把她的車鏈子卸掉,再裝着碰巧打此路過,她一定還得讓我修車。到那個時辰,告訴你,今夜 不能入睡,女人善變,還有什麼什麼收音機,不是高音我肯定不唱。

      黃昏悄至,遠遠看到柯麗絲扶車獨立的身影,在慶典般絢麗的晚霞中隨風飄蕩。她時而沉思時而望遠的樣子讓我感動,都捨不得衝出樹叢打斷她。不是有位詩人寫過 ‘她看天時很近,她看我時很遠’嗎,根本不對,看來寫詩的全部秘訣就在於正話反說。明明是她看天時很近,她要看我肯定就更近。我想起那棵碧深綠透的巨大橡 樹,還有查理教授的長長書單,都像薄霧一樣湧向我覆蓋我,又遠離我逃避我。我終於忍不住走出樹叢,裝着剛從圖書館出來的樣子。她看到我,一邊微笑一邊喊着 ‘八歲八歲’。無論微笑還是喊聲都與以往不盡相同,熱情之外憑添一分時隱時現的溫柔,讓我本想裝出的吃驚表情說什麼也做不出來。

      ‘八歲,車又壞了。’
      ‘又壞了,怎麼壞了?’
      ‘它就是不動,嘎嘎嘎地響。’
      ‘嘎嘎嘎?’

      我蹲下來故作鎮靜地檢查她的自行車,咬緊牙關按原計劃執行。哎呀,這下麻煩了,軸承好像斷了。邊說邊從鏈條上摸過,弄得兩手油泥,再用黑乎乎的手碰碰鼻子 摸摸臉,生怕柯麗絲看不見。我用餘光看她坐在我身旁的長椅上,沒穿襪子的雙腳伸到我眼前,腳指蠕動着像在說話。聽我說軸承斷了,她非但不急,還笑得合不攏 嘴,哈哈,花臉的八歲呀,你會修好的。說着她站起來,用手指向遠處的霍金河,快看那,霍金河,真成金子的顏色了。我走近她,很近,連她的呼吸都聽得到,順 她手指的方向遠眺。是金色的,真美。我從沒見過這麼美的,這麼美的,

      ‘美的什麼?’
      ‘美的,美的自行車。’
      ‘修好了?’
      ‘好了。’
      ‘不是什麼斷了嗎?’
      ‘我用口香糖沾上了。’
      ‘騙人。’

      她跨上車,對我俏皮地笑着說,‘那,下次什麼時候再壞?’我一楞,突然想衝上去抱住她,再用手上的油泥給她畫個黑鼻頭或小鬍子什麼的。就猶豫了一秒鐘,柯麗絲的身影已飄然而去,留下一串叮叮的笑聲像打碎的銅風鈴,逼我入夢。

      幾隻野鴿子被猛然驚起,撲嚕嚕地向天邊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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