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的白髮
冬日的北京, 灰色的樓座在裸露的黃土地上, 樓前走過一老一少. 三四歲的小女孩頭髮黃
黃短短的, 拉着老人的衣角. 老太太穿着舊式大襟的褂子, 扣袢子扣在腋下. 布料是那個
年代很普通的的確良, 乾乾淨淨, 淺淺的藍色.
小土坡上一棵孤零零的矮樹, 無葉的枝雜亂地伸向的灰暗的天. 小女孩有點害怕地看着樹
下做推手的陌生人, 問"奶奶, 那個人在做什麼?" 老太太坦然地看了那邊一眼, 拉了小女
孩的手說, "不怕, 他不是壞人." 奶奶的手乾燥而多皺, 同她的臉一樣布滿了老人斑.
她的牙齒都掉光了, 臉頰顯得癟癟的. 小女孩抬頭看看奶奶齊耳的白髮, 心裡覺得很踏
實...
停電的晚上, 父母親不知道是出去開會了還是出差了, 只有小女孩和奶奶兩個人坐在火爐
邊上. 奶奶不停用一根鐵釺通着蜂窩煤, 紅紅的火光閃閃地照着, 使她臉上的皺紋看起來
更深.
這時候有陌生人敲她們的門, 本就怕黑的小女孩被敲門聲嚇了一跳, 心撲通通地亂跳. 那
人卻是來尋隔壁鄰居的, 在漆黑一團的樓道里找錯了門. 小女孩鬆了一口氣, 奶奶揚了揚
手裡的鐵釺說, "不怕, 如果是壞人我就用棍子打他." 小女孩不大放心地看一眼那"武
器", 抬起眼睛, 忽然覺得火光里奶奶的白頭髮顯得很有些威嚴...
夏日的午後, 各家的大人吃過了中飯, 紛紛重新離開家去上班. 小女孩在樓道的盡頭追到
母親, 拉着她的衣服問她到哪裡去. 去上班嘛, 我晚上就回來了, 母親回答着, 轉身走
了. 樓道里堆滿了雜物, 陽光從落滿灰塵的窗戶里照進來, 灰塵顆粒在空氣里飛旋.
小女孩站在暗影里, 看着母親的背影穿過陽光, 變成模糊的輪廓. 一隻手拉起小女孩的胳
膊, 帶着她轉了一個身. "不怕, 媽媽去上班, 晚上就回來了." 奶奶略顯蹣跚地領小女
孩朝家裡走. 一路上, 陽光暖洋洋地穿過窗子照着白髮的老人和她的小孫女...
這些大概是童年最初的記憶了吧?
家裡搬了家, 不再是一家四口擠在一間屋裡, 而只有女孩和奶奶共用一間房間的時候, 女
孩已經不再是小女孩. 她的頭髮還是有黃黃的, 長長了, 梳着馬尾. 奶奶的白色短髮稀
疏了, 仍每天先用梳子通了, 再仔仔細細地用一把舊蓖子梳.
蓖子有黑色帶花紋的骨, 因為年深日久而變成暗黃色的齒排在兩邊, 一些已經折斷了, 使
蓖子失了密度. 奶奶坐在矮凳子上小心地用着舊蓖子, 白髮緩緩落在她的身前身後. 之
後奶奶總是很小心地用手指掃起地上的落髮, 白色的是奶奶的, 黑色有點黃的是女孩的,
團成一團.
奶奶拒絕去鑲假牙, 她的臉頰就一直那麼兩邊癟癟地, 每一邊有一塊棕色的老人斑, 微微
被白髮遮着. 小女孩把花生放在搗蒜的碓子裡弄碎了給奶奶吃. 蘋果也切成兩半, 用勺
子慢慢把果肉刮成果醬. 小女孩不會嗑瓜子, 奶奶用指甲剝出一小堆, 兩個人慢慢分享.
女孩上學了, 奶奶每天自己出去散步, 跟周圍的老人們成了好朋友. 新家在四樓, 沒有電
梯, 女孩要扶奶奶上樓, 總是被推開了. 奶奶說, "不怕, 我沒有裹過腳, 自己能走."
她上樓的時候用左手拉着旁邊的欄杆承擔重量, 女孩給她買的漆成棗紅色的龍頭拐杖拎在
右手裡.
在奶奶覺得自己已經很老很老了的時候, 她堅持要回到南方的老家去. 女孩騎在自行車
上, 看着出租車後窗里奶奶的白髮越來越遠. 女孩和奶奶共住的房間忽然空了. 在離鄉
下老家不遠的南方城市裡, 女孩勤勞老實的堂兄對他的女人說, 家裡別的事情你都可以做
主, 奶奶住在這裡, 一切吃住, 你不准多嘴.
不久以後, 女孩先被送到北方的親戚家裡讀書, 又隨父母到了國外. 女孩保證要全力讀
書, 畢業以後馬上回去探奶奶. 女孩把打工的錢交父母一起寄到國內, 讓堂兄交給奶
奶. 堂兄有了小寶寶, 寄來的照片裡白髮的奶奶抱着小小的重孫女, 一如多年以前抱着初
生的女孩.
平常的日子, 平常的夜裡, 一向健康硬郎的奶奶喚醒熟睡的堂兄, 告訴說她的衣服和用不
完的零用錢都在她的箱子裡. 莫名其妙的堂兄扶了奶奶回去躺下, 叫她不要操心什麼
事. 第二天早上, 奶奶再也沒有醒來. 女孩聽人家說, 只有很有福氣的人才能如此從容
地走...
年幼的小女孩獨自蹲在地上玩耍, 初夏的輕風吹得樹葉刷刷地響, 小女孩抬起頭, 看到剛
剛長成的楊樹葉子快樂地翻飛, 一片片映着陽光閃閃發亮. 奶奶微笑着坐在女孩身邊的矮
凳上, 淺藍色的的確良大襟褂子清潔平整, 銀白的短髮在風裡輕輕揚起.
透明的藍色天空裡有如絮的雲飄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