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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
送交者: 木然 2002年02月10日16:42:51 於 [新 大 陸] 發送悄悄話

過年

木然

要過年了,想念從前。

小時候過年,那真是熱鬧。

對年的感覺,應該是從年二十八開始的。

廣東人有所謂“年二十八,洗邋遢”。意即到了年二十八,各家各戶
就開始打掃房子,布置裝飾。

那時候的生活不象現在這般講究。年二十八打掃房子的掃帚多是用樹
葉紮成。這種掃帚的製作很特別,先要砍些樹葉回來,做掃帚最好的
樹葉是棕櫚葉子,或者是南方人用來做扇子的葵樹葉,新鮮的樹葉砍
回來,先要放在戶外擱幾天,夜晚沐足露水,白天再用暖暖的太陽烘
着,樹葉經歷這樣的涼暖循環,不但葉質變得柔軟堅韌,還會於幽幽
中沁出些許植物的香味兒。到了年二十八的早上,母親先是燒好香拜
過祖先,之後就把曬好的樹葉捆在長竹竿的一頭,“熙沙熙沙”地里
里外外打掃起來,有了這把長竹竿做的掃帚,再高的牆和瓦頂都能及
到。 那些年看見母親曬樹葉扎掃帚,我們做孩子的心裡就會暗暗地
高興,因為新年快到了。

講起曬樹葉,又想起曬枕頭。

年二十八大掃除的時候,除了要掃瓦頂清理蜘蛛網外,母親還會讓我
們把睡覺的被子枕頭拿到屋外去曬太陽,母親把這叫作翻曬被鋪。記
得那時候的枕芯是用一種叫油甘籽的葉做成的。那些油甘葉在太陽下
面一曬,爽爽脆脆。到了夜晚,輾轉在嘶嘶沙沙的枕頭上,聞着太陽
和油甘香味兒,一年的夢可以走到另一年去。

年二八過把房子內內外外打掃完畢後,“過年”的各項準備工作就真
的開始了。

年二十九一般是各家蒸糕炸油角做煎堆的日子。

蒸年糕需要些香蕉葉作盆墊。 找香蕉葉實是件不難的事情,但卻很講
究。在我們所居住的校園到處都是野生的香蕉樹,選擇香蕉葉時一般
要求葉形狀大而規整,顏色要深墨綠的,顏色不深,說明樹葉不夠老,
蒸出來的糕就不香。

挑選香蕉樹葉,除了形狀和顏色外,最重要的是檢查有沒有蟲蛀。這
很容易判別:只要細心觀察一下葉子上有沒有白粉,如果有白粉,說
明這片葉子被蕉葉蟲光顧過,就算葉子不爛,都是不能要的。而象
那些已經捲起來的樹葉,裡面一定是躺着一條肥肥胖胖裹着厚厚白
色粉末的蟲子,這就更不能要了。

香蕉葉子拿回家,母親會用涼水很仔細地清洗乾淨,然後用毛邊的
草紙擦乾淨,放在房子的角落陰乾;到了晚上,母親將晾好的香蕉
葉子裁成和蒸盆般大,上面灑些花生油,把石磨磨好的糯米米漿注
進去,調上糖漿薑汁椰汁,糕的面上點上白色的芝麻和大紅棗兒作
裝飾,個把小時就能用柴火蒸出香噴噴的年糕。

過一個年,最忙的當然是母親。

我母親祖籍廣東中山縣,也就是現在廣東的中山市。粵人大都知道,
中山人家手工製作茶果(糕點)是極富盛名的。也因為如此,每到
過年,母親總會親手做上幾十盆糕點,分發給各戶親戚,記憶中有
羅卜糕、芋頭糕、年糕、馬蹄(荸薺)糕、糖不甩等等,當然還有
粵人喜歡做的油角、蛋散、糖環及鹹甜煎堆等。

年二十九母親為忙蒸糕炸油角等,通常會忙一個通宵。那時候我們
還小,年三十早上一般我們會起來的很早,但我們姐弟仨人誰都不
會去注意母親那雙布滿紅色血絲的眼睛。早上從被窩裡鑽出來,第
一件事兒就是拉着疲倦的母親吵着要試新衣服,平時很威嚴的母親,
到了這天是怎麼也由着我們的性子鬧。過年是小孩子一年最高興也
是最自由的日子。從年二十九到正月十五,孩子再鬧,做大人的最
多是恐嚇兩句“你想我給你開年嗎?”,打是一定不會的,因為誰
都不願意在過年聽到哭聲,尤其是有老人的家庭。

新衣服試穿完後,馬上就會由母親收回去,假若是袖子短了扣子歪
了什麼的,吃過年飯後母親會在燈下為我們一一弄好。 年三十早上
還有一件事情是母親必做的,這就是將做好的糕點油角等過年的食
物包封好,貼上好意頭的揮春,分送到親戚家裡去。母親的這一習
慣在家鄉好象很普遍,記得有首羊城竹枝詞就是這樣描述春節這種
贈糕點風俗的:

爆竹一聲到處春, 何家何戶不更新。
油糍糕粉安排備, 遣此年茶饋友親。

年三十早上陪母親送糕點這事兒姐姐和哥哥都是不會去的。每到這
時候,母親就會這樣的哄我:然兒,陪媽媽一起去吧,誰讓你是拉
仔(小兒子),都說拉仔拉心肝兒的,你不陪媽去?誰陪?

陪你去?好啊,明天你要給個大份的紅包給我,好麼?

母親聽我這麼說,笑了笑說,好是好,看你今天的表現啦。

那,我們走吧。聽到母親的鼓勵,我總會很開心地拿起糕點,拉着母
親的手走出門去。

陪母親給各家親戚送糕點對我來說實是件很無聊的事情。小時候我也
曾很費解母親為什麼要花這麼多精神去操勞糕點,後來長大了,想起
母親從親戚家出來時,眼裡流露出一種滿足和欣慰,自然也就明白母
親這樣辛勞的目的,圖的就是尊重。

前幾年,我們姐弟仨兒看母親這樣忙碌,怕她身體吃不消,就背着母
親向所有的親戚發出不再分發糕點的招呼,母親知道後曾失落傷感了
很久,記得有天她很傷感地對我說,你們不明白啊,每年都做的事情,
如今忽然就停了,叫別人怎麼看我們?母親說完這話的時候,眼睛紅
紅的,我低着頭,不敢抬起頭來正視她,我很理解我們這樣做真是傷
了她的,不過這樣做對她的身體有好處,只能如此。

年三十下午是我們家男孩子最在乎的時候。因為此時父親會將早已買
好的鞭炮煙花之類的分成兩份(姐姐是不要玩鞭炮煙花之類的),我
和哥哥各取其中一份,之後會很仔細地從中選出部分我們認為不喜歡
玩的鞭炮煙花,跑到大院裡和其他的小朋友交換,這種發生在孩子之
間猶猶豫豫討價還價的交換也是過年的另種樂趣。

吃團年飯是年三十的大事兒,年飯開始前,會有很繁瑣的程式。

先是由父親在門前當天點香敬酒,拜過天地後,就將香插在門前的神
位前,一家大小再拜門神,之後才能入屋拜祖先靈位,父母忙一下午
做好的菜,此時都會供在祖先像前,小孩子在大人的帶領下,畢恭畢
敬地在祖先靈位前將貢着的酒茶灑在地上,然後捻香注目鞠躬行禮,
儀式結束時,父親會將一支點燃了的香煙交給我或哥哥,說,你們去
點鞭炮吧,我和哥哥一聽到這句話,頓即精神抖擻如出籠鳥般飛向屋
外,先將準備好的鞭炮掛在長長的竹竿上,並且按照慣例會大聲嚷三
聲“點爆竹啦”,這算是向左鄰右舍打招呼,招呼過後,也就2、3秒
的時間,長長的爆竹就真霹靂啪喇地炸了起來。

記得有一年的年三十晚上,輪到我去點鞭炮,跑到門口,找了很久也
找不到父親交給我的香煙,哥哥喊“放鞭炮啦”的提示叫了三遍,我
急得上躥下跳的,仍未找到點鞭炮的火種。父親在房子裡半天聽不到
鞭炮響,就問:“然兒你是咋回事兒呢?”我被父親一催,心就急,
心一急,歪點子就出來了,看隔壁吳姓家的門神前點着三根香,想都
不想,拔起來就用,鞭炮點完了,我把拔別人家香火的事兒給忘了,
順手就把香帶進家裡來,父親見我手拿三根香從門外進來,很是驚奇
地問:“噫,剛才不是給你個香煙的,怎麼現在變三根香啦?哪兒來
的?”“香煙找不到了,這是拔隔壁的!”“你想……打啊?快給我
插回去!”(父親本來是說“你想死啊”,只是因為過年,“死”是
忌字兒才轉的嘴)等我將香插回原處再回到家時,父親仍驚魂未定地
問:“有人看見麼?”“放心,沒有!”我很不屑地說。父親見我這
態度,就壓低聲音說:“你把別人拜門神的香火給拔了,他們明年要
有什麼事兒,都賴你怎麼辦呢?”聽父親這麼一說,我忽然覺得很好
笑,就忍不住哈哈哈哈地大笑起來,父親看我笑得這樣的坦誠,也忍
不住微笑着輕聲把我的惡作劇告訴媽媽,當全家人都為我這時的荒唐
忍俊不住時,我卻“哇”地大叫起來,那刻我忽然感到大腿有種鑽心
的灼疼,低頭一看,原來父親給我點鞭炮的香煙被我擱褲袋裡了,這
個煙頭經過一段時間的燃燒後竟然洞穿我的褲袋從大腿一直滾落到我
的腳背上。至今我的腳背上仍有一個淡淡的、被香煙灼傷的疤痕,這
個疤痕和我兒時過年的那些日子一起深深地烙在我的記憶里。

關於過年的記憶其實還應有很多很多,比如初一一早起來的拜年和“
兜利是”(拿紅包),初二的開年互拜,初七的“人日”慶賀,新十
五的元宵湯丸,不同的日子有不同儀式。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過年的儀式愈來愈簡陋,到了政府頒布春節不
能燃放爆竹煙花的那一年,我們家的團年飯也就不再是那般講究。

再之後,我因工作的原因,有好幾個年,都是離開父母在外地過的,那
時候公司里多是未婚的孩子,喝酒唱歌DISCO逐漸取代了傳統的辦年貨
逛花街,“年”的概念在我的頭腦里漸漸遠去。

出國前那年,大概是年十六、七的時候吧,母親早早就到了我公司的宿
舍,一大早,秘書將母親領進我的臥室,那時我尚未醒來,母親很安然
地坐在我的床邊,我在朦朧中感受到有雙眼睛的注視,睜開眼,碰着母
親凝注我的目光,心倏地一驚:“啊,你來了?怎麼啦?”母親看我倏
然着驚的樣子,很淡然地邊笑着邊為我掖着被子,她說,沒什麼,我是
來和你商量日子的,你有幾年沒回家過年了,明年你就出國,今年的團
年飯,再不回家吃,我們一家人,恐怕是要等下輩子才能湊起來啦,母
親話到這裡就停了下來,她那雙飽受疲睏折磨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那
刻我覺得很內疚,這些年自己總是以忙作理由,長年累月拋身在外,與
家人聚會的時間愈來愈少,極少顧及父母的感受,如今滿頭白髮的母親
就坐在床前,她只希望我在過年的時候能回去和父母兄姐一起吃個團年
飯,這樣的要求,於我來說實不為過。

到了年三十的上午,公司里單身的孩子嚷着說要到花市去,想起晚上應
承好母親回家吃飯,心想不如也到花市去買束花帶回家吧,這樣想着也
就答應了他們。到了下午,秘書不停地進出我的辦公室,這種信號無非
是在刻意地提醒我,該是結束手上工作的時候了。

離公司最近的花市在荔灣區的逢源路。那幾個17、8歲的孩子,從荔灣
路一轉入花市,就左鑽右轉地尋起桃花來,到有了目標之後,幾個人圍
着花農猛命地殺價,你來我往互不相讓,到價錢真跌到某某可以接受的
期待時,某某就會扔下數百元的人民幣,二話不說扛起一株碩大的桃花
樹開步就走,那種開心,無非是圖明年能行個好的桃花運。

大約不到一個時辰,幾個年輕的孩子都如願地買來了桃花,看着他們喜
氣洋洋的樣子,腦海里忽然想起兒時“行花街”父親教我背過的一首《
竹枝詞》來:

四時不斷賣花聲, 十月緋桃照眼明。
漫說揚州風景好, 春光爭及五羊城。

一句“漫說揚州風景好,春光爭及五羊城”,童年趿着拖鞋手拉着父親
逛花市的悠閒片斷恍若幻燈片般一幅幅在眼前浮現,如今父親已是耆年
老矣,花街是怎麼也逛不動的,再熱鬧,都是別人的事兒。人到了桃花
依舊,景是人非的時候,童年那些真切的回憶變得愈發珍貴。真是不同
的年齡,不同的心境。

不過,既是過年,既是回家吃團年飯,為父親挑一束春的花意,這比送
任何禮物給他們,都更具意義。

講起花,父親也算是個懂花愛花的人。兒時老屋種有10多個品種的蘭花,
現在學校里很多懂花的老人,聊起30多年前我們家的蘭圃,總會慨嘆幾
聲。也因是這個緣故,那天我在漫無目的中也就順手挑了幾枝墨蘭,數
朵牡丹,配以淡淡的芍藥,於優雅中見清淡,很是寫意飄逸。

那個夜晚是我這些年過得最認真的一個年了吧?之後就是出國。出了國,
情感夾在聖誕與春節中間,年不是年,那種感受,不好受。

屈指數來,離開家鄉也有好幾個年頭了,這些年思鄉的夢不少,夢景總
是從兒時過年開始,到年三十團年飯那串爆竹炸響而被驚醒,之後一個
人看着窗外春夜裡孤冷的月色,念着的是年事已高但健康每況愈下的
父母,內心很是感傷。

很多時候我會這樣的問自己:我為什麼會經常作這些的夢呢?也許這些
夢真是一種暗示,關於緣分。一個人,當自己的父母步入高齡的時候,
內心就會懂得驚慌,懂得抓着記憶里的零星片斷去複習珍惜。其實即使
是這樣,我何嘗不清楚,隨着時間的推移,人生中的很多情緣會斷離,
記憶里很多的往事會逐漸丟失,但無論怎樣,好象有一樣東西,永遠永
遠都不會因此忘卻,這就是我們經常念叨着的那兩個字兒: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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