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園地——記楊絳先生(烏爾沁) |
送交者: 小昭 2004年02月10日17:48:49 於 [新 大 陸] 發送悄悄話 |
自己的園地——記楊絳先生 烏爾沁 一 京城西邊有一處號稱“夫子宮牆”的三里河文化名人寓所,這是一片約有兩個足球場那麼大的民居,是前蘇聯老大哥幫助修建的矮層紅磚樓房,大門朝南,警衛把守,出入手續不斷嚴格。這片民居西邊緊挨着釣魚臺國賓館,南頭正對着國家科學院,再往南過了長安街則是木樨地的部長樓。三十年前錢鍾書、楊絳夫婦從河南幹校活着回到北京,開始沒能回到三里河自己家,在研究所的辦公室住了好長時間。對幹校這段生活,楊絳先生寫了有名的《幹校六記》。楊絳先生在《幹校六記》裡面回憶即將離開河南幹校之前,跟錢鍾書有一段令人心碎的對話——“默存(錢鍾書)過菜園,我指着窩棚說:給咱們這樣一個棚,咱就住下,行嗎?默存認真想了一下說:沒有書……默存向來抉擇很爽快,好像未經思考的,但事後從不游移反覆,我不免思前想後,可是我們的抉擇總相同。”京城也有不少從河南幹校歸京的知名學者,這輩子不但再沒重返河南,甚至連路經河南的飛機都不要坐,一提河南,有的高級學者就心有餘悸,說那裡不是讀書人去的地方,說那裡沒有知識分子的一席之地。讀書人在絕望當中下大田、掏廁所、種青菜、燒磚窯、打機井、種棉花,讀書人也渴望有一小片自己的讀書園地,可是臨下幹校前,書都燒了、毀了。當地人把讀書人下幹校叫做“戴罪立功”。1998年秋,學術界一大批知識分子合集出版過一本血淚之著《無罪流放》。
京城學界新近有種說法——文化頂尖名人當中有些人名氣忽然大得出奇,但他們並不是靠着紮實苦幹出來的學術和研究成果出的名,而是仰仗了大眾傳媒,也就是靠電視節目名揚天下。有比較善意的評論說到最具代表性的錢鍾書先生的小說《圍城》,因為早在上世紀四十年代末,有家雜誌就已經刊登了《圍城》,小說寫得當然超水平,可是家喻戶曉知道《圍城》的時候,還是在半個世紀之後的商業化社會的現代中國。其實,錢先生筆下更加有名的《管錐篇》和《談藝錄》等理論著作,又有幾個讀明白了呢?為了附庸風雅和故作清高,一些號稱准文化名人一哄而上,直撲錢鍾書。讀懂讀不懂不要緊,只管迎合就是了。錢先生早就惹得傳媒爭相探望,央視《東方之子》前去訪談,不料也吃了閉門羹,錢先生坦言:我不是東方之子!錢鍾書先生對媒體講過這樣的話:一個人吃了雞蛋,為啥還要看生雞蛋的母雞呢?錢先生做人的態度一貫都是低調,一直到他最後辭世,遺體進入火化堂之前,身邊仍然沒有熱鬧、沒有鮮花、沒有花圈、沒有輓聯、沒有或真或假掩面泣祭的送葬隊伍,只有以楊絳先生為首的少數幾人在真誠守靈。好心的人理解:這是人家自己家裡的事情,旁人不好攪擾和較真。如果真的有什麼難辦的事情,錢先生生前還是願意出面幫忙的。有一次社科院裡線裝書庫的資料員找不到古舊版本的《宋宰輔編年錄校補》了,就打個電話給錢老,錢老在家想了一下,居然能夠一五一十指點資料員,書放在哪層哪節。因為過去錢老長期住過辦公室,書看了不少。凡去過錢鍾書先生家的人都曉得,他家裡的個人藏書並沒有多少,不像戈寶權先生光個人的俄文版的書就足夠裝配一個圖書館,錢老把看過的書的內容全藏進腦子裡了。對錢老的學問,胡喬木稱道:同鍾書談話是一大樂趣,他一會兒法文,一會兒德文,又是意大利文,又是拉丁文……李慎之也贊同說:《管錐篇》和《談藝錄》引征書籍多達兩千餘種,還不包括許多中國無處找的原文的西洋典籍在內,引文幾乎沒什麼錯誤,錢先生的記憶力真是不可思議。喬冠華也不止一次誇獎:鍾書的腦袋也不知怎麼生的,過目不忘,真是Photographicmemory!可不知怎麼,這麼大學問的鐘書老居然不是博導。不但錢鍾書不是,學問大的胡繩、李慎之、卞之琳、楊絳、李澤厚、葉渭渠、柳鳴九等等學者都不是博導(以《名人薈萃》中國經濟出版社1998年版為參照)。過去,錢鍾書等那批學者下放幹校之前,全中國文學界的研究員也沒幾個。現在不一樣了,滿大街都是研究員、教授和博導。更稀奇的是,我們眼下的有些博導連中國話都說不利落,仍然是研究員、教授和博導一肩挑。一位高級職稱的資深評委說過:現在評比職稱,已經不全是靠學問深淺了,勇於玩命也是評職稱條件之一。
說真的,我們這些晚輩無論如何想象不出年輕時代的錢鍾書和楊絳兩位前輩的情誼友愛,是怎樣的風致娟好。倒是在他們的晚年時光里,我看到了古稀年歲當中這對白髮伉儷仍然恩情如初的場景——那是1997年秋天,錢老在北京醫院幹部病房的日子。講真話,如果按照錢先生的社科院副院長級別,是住不進北京醫院高幹規格病房的,這裡曾經住過冰心、夏衍、曹禺等名家。而副部級的人物在京城滿胡同都是,像大名鼎鼎的韋君宜、李慎之等等人物也只能住在協和醫院。不知為啥,馳名中外的吳祖光先生卻住在比協和級別還低的朝陽區某醫院?顧准先生去世之前,也勉強住過協和,顧准活着的時候講過一句話:在中國,看病也是蘿蔔青菜各有去處。幾次我陪同胡繩、吳全衡夫婦前去探望錢老,因為錢老的病情不好進食,所以楊絳先生就每天從家裡給錢老帶流食,親手用食管輕輕把煨熬的新鮮雞汁和魚湯餵給錢老。一日三餐從不間斷,一天兩次拎着保溫飯盒從城西跑到城東,一跑就是連着幾個月。風風雨雨的,別說楊絳先生當時已經是七八十歲的老人,就是年輕小伙子這麼折騰,恐怕也要受不了。
現在,年事已高的楊絳老人的生活和工作依然比較有規律,楊絳先生平常仍然每天埋頭一些學術工作,編注和校訂《宋詩選注》、《錢鍾書文集》等等多部學術著作。另外,楊絳先生自己也在一直關注和操持着自己的學問。這些年來,她的作品也同樣名滿天下。比如《洗澡》、《雜憶與雜寫》、《幹校六記》,譯作《堂·吉訶德》、《吉爾·布拉斯》和西班牙名著《小癩子》等等,都是楊老的心血之作。不久之前,楊絳先生還翻譯了《斐多》,她說這是一本比較難翻譯的東西,總算是投入了全部的精力譯完了。現在出版社正準備開印第二版。生活當中,錢老楊老一點也不讓人覺着難以接近。他們出了新作,總會想到身邊的工作人員,端端正正寫上某某閱者指正,然後端莊地送給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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