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歷史熬成一碗皮蛋瘦肉粥
馮唐
小時候,老師最愛問的一個問題是,你長大了做什麼?
我的回答經常變化,曾經有一陣,我說,我想當個科學家。後來學了醫,先
在北大學生物,再到東單三條五號的醫科院基礎所學基礎醫學,見了太多白痴科
學家,文盲科學家,政工科學家,騙子科學家,民工科學家。唯一一個有大師潛
質的,是個教我做實驗的重慶漢子,他象實驗動物一樣生長在實驗室里。他耍起
96孔板和 eppendorf管,他從小老鼠的大腦里分出各種小葉,我想起庖丁解牛。
他一邊跑DNA電泳,一邊看只有兩個頻道的黑白電視,電視上接了一根三米長的
鐵絲當天線,圖像還是不清楚,換頻道要用電工鉗子擰,我想起顏回的“一簞食,
一瓢飲,在陋巷”。他一邊用1000毫升的燒杯煮方便麵,一邊小聲嘮叨:“對門
模擬高血壓的狗也快被處理了,又要有肉吃了”。他抱着燒杯吃方便麵,笑着對
我說:“暖和得象我老婆的手。”
這樣的人讓我氣短,科學上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才氣,回想起來,沒有比小時
候想當科學家更荒謬的了,我媽也是個每臨大事有靜氣的人,當時為什麼沒大嘴
巴抽醒我?
我從小喜歡各種半透明的東西:藕粉,漿糊,冰棍,果凍,玉石,文字,歷
史,皮膚白的姑娘的手和臉蛋,還有高粱飴。一本文字,我一掂就知道是不是垃
圾。好的文字迅速讓我體會到背後的功夫和辛苦,鼻子馬上發酸。一本歷史,我
一閉眼就知道沒有好人和壞人,有的只是成事的人和不成事的人,有的只是出發
點的不同和利益的平衡,總是歷練和機遇決定成就,屁股指揮大腦。
打個比喻,如果時間或是人類經驗集中到一起是一根蒜泥腸,文學研究的是
各個橫斷面:好的文學青年,在試圖還原某個時代和某個狀態的艱苦努力中,創
造了一種比現實更加真實的真實。史學研究的是縱切面:到底間隔多長時間,泥
腸里就又出現一塊大蒜。至於哲學,從來沒有讀過,估計就是研究時間或是人類
經驗為什麼是香腸而不是香蕉的學問吧。
中國的史學和西方的史學基本沒有相同點。西方的史學更像自然科學,研究
的是時間的流逝中普遍的規律,而不在乎細節的變化。它要講明白的是,為什麼
無論埃及豔后克麗奧佩特拉(Cleopatra)奶大奶小,都不能阻止歷史的車輪,
為什麼由於種種政治、經濟、宗教原因,不出現拿破崙,也會出現侖破拿,帶領
法國人,展示他們少有的軍功。
中國史學研究的是微觀實用的人學。如果班固執筆寫托勒密王朝的《漢書》,
可能會有這樣的文字:贊曰:“國運已盡,人力故難挽回。然女主肢體妙曼,沉
毅果勇,以一人之力,幾全帝祚。若乳更豐二寸,或卡尼迪斯及奧古斯都均不忍
施辣手。嗚呼,惜哉!” 出現拿破崙還是侖破拿,從法國或是歐洲的百年視角
看,毫無區別,但是對於拿破崙或是侖破拿的二舅四嬸卻有很大的不同。
中國史學好像從來就存在少林拳和葵花寶典兩大路數。以《二十四史》為代
表的少林拳們,內功精湛,史料翔實,史識和文筆都好。討厭的是,修成大師還
好,才情欠些,就是個無趣的大和尚。以各路野史筆記為代表的葵花寶典們,多
是性情中人,但是常常滿嘴跑火車,酒大了風起了月冷了寫爽了,媽的成了科幻
小說。所以說,至今為止,最牛逼的是那個先練少林拳,後來機緣巧合,練了葵
花寶典的司馬遷。
最近拿到譚伯牛的《戰天京》,廁上床上,竟然兩天讀完了。很長時間裡,
我基本不讀現代漢語長篇,《戰天京》是個少有的例外,它最大的價值在於詳略
有當而生動有力地講解了那些人和人之間的事。
這些事兒,寫正史的人,練了一輩子少林拳,心裡明鏡似的,但是由於傳統
觀念和中央文件規範,就是不說。從某個角度說,《二十四史》就是一套3000卷
的巨大習題集,還沒有教參,沒有正確答案。曾國藩讀史長見識,仿佛商學院的
案例教學培養小經理:“讀史之法,莫妙於設身處地,每看一處,如我便與當時
之人酬酢笑語於其間。”看他說:“《二十三史》每日讀十葉,雖有事不間斷”,
常想起一邊看英文案例,一邊泡網聊天的日子。
而這些人和人之間的事兒,寫野史的人不一定明白,明白的也不一定不摻一
點私念,畢竟是沒了下體的人,思路和言語難免偏激。譚伯牛的可貴是秉承司馬
遷的衣缽,站在了少林拳和葵花寶典之間,有才情又不失史識和史直地展現人和
人之間,種種出發點的不同和利益的平衡。按古代小資的話說,應該焚香一柱,
煎茶半盞,於窗下聽秋雨讀之,不知天之將白。第二天上班,把學會的東西分批
分撥兒活學活用給自己的頂頭上司。
就因為這一點,如果《史記》是一百分,《戰天京》可以得七十分。
在追趕司馬遷的路上,如果想繼續走,約略有三種做法。第一種是最取巧的,
但是容易入魔道:提煉出一兩個核心詞彙,反覆炒賣,比如吳思的“潛規則”和
“血酬定律”。第二種是積累數量,司馬遷用含蓄的真實寫法,用精煉的古漢語
寫了十本,譚伯牛至少要寫200萬字才能都說清楚吧?如果不想寫得吐血,只有
引刀自宮了。第三種是借鑑西方史學,充分總結歸納,拎出自己的中國人學體系。
這點,司馬遷都沒做到,如果成功,可以加分,總分超過一百。高陽和唐浩明的
方式不是死路,老牛拉個破倆三車,得些浮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