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之子話先君

生不逢時

四月十七日,春暖花開的季節,華美人文學會專程從北京請來了著名作家老舍的公子舒乙先生,作為第一百講的主講人,有趣的是,老舍先生五十多年前也在同一個地方演講過,建築猶在,人事全非,觸景生情,不由得舒乙先生不感慨萬分.

在這裡,舒乙先生向大家吐露了一個秘密,他訪問台灣時,遇見一位他父親的朋友,說四九年曾經負責向老舍先生當說客的三條件,第一,在林語堂主持的研究所里給一職位,不用上班,專門寫作,第二,給老舍一棟小院,這在當時台北房屋緊張的情形下是極其不容易的,第三,將家小從重慶接來台灣.

可是老舍最終沒有來台灣,而是去了大陸,這跟當年大部分文化人左傾有關,曾經拜訪過延安,跟毛澤東有點交情的北大校長傅思年去了台灣,善始善終.反而留在大陸的文人沒有一個有好下場,比如陳寅恪;馬寅初諸人.巴金先生要求建立文革博物館的呼喊又是那麼微弱.

老舍自殺前兩天還和舒乙及妹妹說,歐洲的文化革命沒有一次是成功的,反而是對文化的破壞.

老舍的性格是剛烈的,這從他的文字中可以看得出來,“像《四世同堂》裡的第二代，祁天佑老爺子，受辱後，沒有回家，直接走到西直門外，一頭扎進護城河裡。
像《老張的哲學》，這是老舍先生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寫它的時候，作者不過二十六歲，它的女主人翁，叫李靜，是一位可愛的文靜姑娘，最後也是自殺而死。在寫李靜自殺之前，小說中有這麼一段伏筆： “人們當危患臨頭的時候，往往反想到極不要緊或玄妙的地方去，要跳河自盡的對着水不但哭，笑，而且有時候問：宇宙是什麼？生命是什麼？……那自問自答的結果，更堅定了他要死的心。”

這裡說的是自盡，而且偏偏是跳河。”

真的沒有想到,四十年後,老舍自己也走了這麼同一條路.其實有軌跡可循.

“他的氣質，他的性格，他的信念，決定了他的命。一九四四年，抗戰最艱苦的時候，日軍欲從貴州獨山方向包圍偷襲重慶，重慶方面譁然，紛紛準備再向西撤，向西康方向逃，友人蕭伯青問老舍：“您怎麼辦？”他脫口而出：“北面就是濤濤的嘉陵江，那裡便是我的歸宿！”

此話傳出後，朋友們紛紛寫信來詢問虛實，老舍先生在給王冶秋先生的信中是這麼回答的：“跳江之計是句實談，也是句實話。假若不幸敵人真攻進來，我們有什麼地方、方法可跑呢？蓬子說可同他的家眷暫避到廣安去。廣安有什麼安全？絲毫也看不出！不用再跑了，坐等為妙；嘉陵江又近又沒蓋兒！”

嘉陵江又近又沒蓋兒！ 這是中國有氣節的文人的一個含淚的慘笑，俏皮，悲壯，悲憤，十足的老舍味兒。”
中國文人的骨氣體現在老捨身上,與其行屍走肉,苟且偷生不如一了百了.

舒乙認為父親在文壇的成功,有以下五個原因:

1. 民國初年從一千多種方言中選出五種國語候選語種,其中南方方言占了四種,分別為:廣州話;武漢話;蘇州話和南京話.(如果孫中山自私一點,現在全國人民都在說廣州話了).中國作家多出身於江浙和四川一帶.最後將北京話定為國語,極大地方便了老舍這個土生土長的北京人.以後北京話漸漸主導了中國文壇,現在人們讀魯迅的紹興味就不如讀老舍的京味過癮.

2. 身為旗人是一大優點,老舍父親從軍出身,屬正紅旗,守衛故宮.在抗擊八國聯軍中守前門,全身燒傷,屍骨無存,沒想到老舍也是一樣.旗人素喜吹牛,舒乙先生說,以前北京十位人力車夫,其中唱獨腳戲的那一位一定是旗人,其他九位不用說均是鄉下人.

3. 出身窮人家庭有助於老舍寫作,四九年以後,中共規定只能以階級鬥爭為綱,寫社會底層人物,過去文人都出身於富貴家庭,一下子蒙了,不知所措.連鄉土作家沈從文也只好封筆.只有老舍駕輕就熟,雖然小說不寫了,還是創造出許多不朽的文藝作品.

4. 老舍先生上世紀二十年代在英國生活過,抗戰勝利後來到美國,再加上在新加坡的半年,總共在國外生活了十年時間,許多不朽的經典文字出自於這個時期.反觀現在的作家,縱的不行,中國古典文學底子不好,橫的也不行,沒有幾個人出過國.梁實秋,林語堂,許地三的文章沒人讀,或者不知其為何物.

5. 世紀末現象.老捨出生在1899年,(同年的有劉少奇,彭德懷等等)親眼見證辛亥革命和五四運動.也是中國歷史上最自由的時期.五四以後出來那麼一大批的文學家,一大批科學家和一大批政治家就不是偶然的現象,舒乙先生加上手勢讓人印象深刻.這也是筆者準備私下問他的問題,沒有想到他幾句話就給解答了.

文革期間,筆者家中只剩下幾百本枯燥無味的歷史書,讀得心煩.石頭記被街道上當成黃色小說沒收.幸好我還藏有一本”我的前半生”,是老舍先生替溥儀潤色而成,一直為其精煉的語言感嘆不已.反覆讀了十幾遍.特別是後來讀了溥儀的原本,對於老舍的功力更是崇拜得五體投地.同樣一件事,經過大師手裡寫出來就是不一樣.

不久前國內選出中國近代最有價值的一百部作品中(筆者注:不公平,排除了四九年後去海外的文人,他們的作品在大陸很難見到),魯迅排第一位,占四本,老舍排第二,占三本,還有七位作家占兩部,其餘七十九位作家,包括矛盾也只有一本入選.排除政治原因,老舍應該排第一位才是.原因無他,讀者多喲.

本來老舍是當年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人, 老舍三十八年前往太平湖一跳,這一下將中國人得獎推遲到猴年馬月.八十年代又有人提名沈從文,可惜他又走了,與諾貝爾獎失之交臂.

老舍的作品影響了幾代人,其文字簡煉又不花俏,通俗易懂,文采幽默.他生前對標點符號也很小心,每天創作不過一到三千字.現在面臨青黃不接的年代,他的作品尤其顯得珍貴.

(這裡還有一個小插曲,舒乙先生說一百部作品,除掉魯迅四部,老舍三部,其他七人每人兩部,應該剩下七十九人,每人一部,他說錯成八十多人,這本是無心之失.第二天在圖書館看報紙,照樣如此,如果記者大人能夠小心點,完全是可以避免發生此等錯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