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實------懷念奶奶
謹以本文獻給含辛茹苦撫養我們姐弟四人成人的敬愛的奶奶。在那些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的夜裡,往事總是禁不住在眼前浮現,是那麼的清晰和逼真,所以我一直在期待着利用這個假期來把它寫下來,深恐那些摯真摯純的往昔將會被歲月沖淡。其實這個假期早在去年離開家的時候我就已經開始焦急地盼望了……。
回到瑞典的時候已是傍晚了,看看四周,除了回國前那些綻放的花朵已變得有些凋零,似乎一切都沒有任何改變。瑞典的夏天從五月伊始就開始讓人陶醉了,漫山遍野的綠草和野花生機勃勃,爭奇鬥豔;人還離得很遠,花香就撲鼻而來。這些生機盎然的場景時常讓我想起小時候經常和夥伴們去玩耍的那個舊飛機場:那裡到處也是各種各樣的雜草和野花,還有許多麻雀和蝴蝶,夏天的時候我們經常在那裡無憂無慮地追逐着,喊叫着……。
小時候自己最擔心發生的事情便是不小心摔跤,尤其是摔倒在泥地上,那樣的話褲子就會被弄髒甚至弄破,回家時總免不了會被奶奶責怪一番。所以那時候我和三姐想出了一個好辦法:首先是用干土覆蓋在褲子濕處,待泥塊幹了後再慢慢地將其剝落,這樣褲子就基本上和原來一樣了,不過這當然需要我們在外面多待一會。那時候我們穿的衣服都是奶奶在她的老式縫紉機機上一針一線縫製的:我穿的一般上身是軍便裝,下身是藍褲子,還有白襯衣。印象中最深刻的是,每到臘月里老人家總是戴着老花鏡從早到晚地趴在縫紉機上為三個姐姐和我趕製過年的新衣服。
奶奶的頭髮在那時還沒有全白,總是穿着自己縫製的系扣瓣的褂子和自己納底做的布鞋,渾身上下一直是乾乾淨淨,干起活來也是乾淨利落。那時候奶奶在我們的眼裡是無所不能的:她會做我們都喜歡的衣服;她能給我們作出很多可口的飯菜,尤其是年糕和扣肉;她還會將小雞養大給我們下蛋吃;她還會修剪果樹和種花……。
奶奶姓金,名歧鳳,於公元一九一九年農曆九月初九出生於甘肅省蘭州市榆中縣金崖鄉。她一生經歷過很多坎坷和磨難:最初嫁給爺爺的時候,不僅家裡基本上是一無所有,而且還要侍候一位吸鴉片而且脾氣很壞的婆婆;後來日子逐漸好轉不久,又由於家裡成分的問題,過了二十年多年受盡折磨,暗無天日的光陰;再到後來緊接着的便是家中接二連三發生的不幸。
我的母親是在我兩歲時去世的,到現在我都一點也記不起來她的樣子。在我五歲和六歲的時候,爺爺和父親也分別去世了。父親的去世對奶奶的打擊是非常沉重的,這不僅由於父親是她唯一的孩子,更重要的我們姐弟四人當時還小,大姐當時也只是10歲出頭,根本沒有自立或是養家的能力。奶奶那時候已經快六十歲了,也再沒有其他的兒女可以依靠。沒有人能夠真正體會那時奶奶心中的淒涼,更沒有人知道老人家當時是否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去面對未來的生活。那一陣子,天好像老是陰陰的,家中每來一個客人,奶奶都要痛哭好長時間。三個姐姐和我總是躲在另外的房子裡不敢出來,更談不上去勸勸她老人家。等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後,奶奶從悲痛中逐漸恢復過來,開始將家中所有的重擔擔負起來,毅然踏上了一條漫漫而且異常艱辛的撫養我們成長的道路。
記得那時候家裡很窮,可是奶奶卻很少輕易張口求人。除了每次開學的時候,她不得不去同巷道的王奶奶那裡給我們籌借需繳的學費,但她事後總要想辦法儘快歸還。奶奶總是告訴我們要走正道,要踏踏實實做人,要靠自己的真本事吃飯。所以奶奶自始至終一直傾力支持我們上學讀書。記得小時候,自己初學寫字,奶奶總是站在旁邊很開心地看,而且時不時提醒我要注意結構以及力道,等等。奶奶是在她的一位很開明的二哥幫助下學會了大概三百多個漢字,她糾正我寫字的時候,一筆一划,非常認真,寫出來的字都非常有力量。那時候,記得家裡有一架´´紅燈´´牌收音機,我總喜歡聽廣播裡的評書,讓我慶幸得是奶奶不僅知道好多評書裡說的內容,而且還會給我斷斷續續講一些其他的故事,象什麼二十四孝,八仙過海,武松打虎,白娘子傳奇,孟姜女哭倒長城,還有各種各樣的鬼怪靈異。奶奶沒有念過書,她的故事聽她說主要是從爺爺那裡聽來的,她講的故事並不一定很全,但我從那裡明白了什麼是忠奸善惡,什麼是立身之道。奶奶經常說做人要對得其良心,任何人的一舉一動都會有上蒼記錄下來。
那時候,唯一能讓奶奶覺得自豪的是她不用操心我們姐弟四人的學習。每當別人向她抱怨他們自己的孩子不好好讀書時,我總能看到奶奶自豪的表情。奶奶一生從不尊尚榮華富貴,最大的心願就是我們都能夠守候在她的身邊,享受天倫之樂。她經常說:“書讀的夠用,錢掙的夠花就行”。我當時對她的這些想法還加以批駁,我說她那是小農意識,讀書人應該信奉的原則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奶奶其實知道我說這些話的含義,每當這時候她總是嘆口氣說:“家裡實在是太單薄了” 。
其實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渴望外面的世界了,這個念頭一開始就象不易被人察覺的涓涓細流,在我的心頭靜靜地流淌着;可它不僅沒有隨着歲月的流逝而乾涸,而且開始逐漸變得洶湧澎湃起來。等我真正意識到它的存在的時候,它已然就要衝破我心中的堤壩,準備奔向遠方了……。
早在填寫高考志願的時候我就開始打算實施這個夢寐已久的計劃了,當時看着其他的同學們意氣風發地談論和對比填報全國各個高校的得失,我就決心要參加這場決定命運的角逐了。當時覺得自己儼然就是一位整裝待發的戰將,就要準備逐鹿疆場了。我興沖沖地回到家裡,剛把這個想法說給奶奶聽,她老人家就開始嚎啕大哭起來……。最後我妥協了,不過當我看到其他的同學分赴四方時,心中仍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後來儘管還是有好幾次機會,但是始終還是沒能實現這個夢想。每次從外面回來,自己那顆驛動的心總是要過好久才能夠平靜下來。
也許生命中的好多東西,冥冥之中自有定數,那些註定要來的,其最終必將來到。一切都是那麼的順其自然,我拿着地圖給奶奶指着赤道附近的那個位置,然後哄她說單位派我到新加坡學習一年。這次她沒有象以前那樣強力地阻撓我,也許她是相信自己的孫子是不會欺騙她的緣故吧。
我其實一直都說不上來,如果讓我再能重新選擇我會做怎樣的決定,但在當時我卻深深知道親愛的奶奶很可能等不到我最終踏上歸途的的那一天。就這樣我把曾含辛茹苦撫養我成人,這輩子對我恩重如山的奶奶撇在家中,開始了自己的異國生涯。
出國以後,我一般每個周末給她打電話,所以每到周末的時候,她總要守在電話旁邊。奶奶的耳朵比較聾,我在她身邊時說話都要很高嗓門,在通電話中,我更需要大聲喊叫,她才能聽得見我的聲音,可惜的是我說什麼她仍是聽不很清楚,只能靠姐姐們再給她轉述。聽姐姐們說每當周末的時候,電話鈴聲一響,奶奶就跟平時判若兩人,行動和反應比年青人都快地去接電話。一般每年的夏季我就回來看望奶奶,給她帶些好吃的,給她講很多外面的故事,她總是很開心。然後我就繼續給她撒謊說學習還需要延長一年,她會難受好些天,然後給我說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下一次見到我。每次當我要離開的時候,奶奶都會堅持把我送到樓下,當我走出好遠轉回頭去看,她那瘦小的身軀還在那裡。每當這一刻,自己的心裡都難受的難以復加。
今年伊始,就和往年一樣,我就開始盤算回國該給奶奶帶什麼瑞典的特產了。可是聽姐姐們說,自從過完農曆春節,奶奶的身體就變得很差。每次往家打電話,奶奶總要催問我幾時回家。我能隱隱感覺到奶奶似乎特別特別的焦急,就開始每周給她打好幾次電話,同時自己也盼望暑期趕快到來。距離回國的日子好不容易就還剩下一個多月了,那天天氣象往常一樣的好,我來到隆德開始了自己的工作,可是萬萬沒有料到,那天(2004年5月10日)竟是我今生最難以忘懷的傷心日子。我不知怎樣來形容當時得知奶奶去世時的心情,在我生命的這些年裡,奶奶是最親愛的人,她的離去讓我五雷轟頂,簡直不能自已。揪心的悲痛之下,我只想找個安靜的牆角哭泣,可是心卻急着要馳離身軀,飛赴家鄉。在去旅行社購票的路上,四周的一切是那樣的沉寂,大街上那些朦朦朧朧,來來往往的洋人們,不知他們是否能夠體會到我的傷悲。由於趕不上當天的航班,我不得不度過一個難熬的夜晚。除了不停地打電話叮囑守在靈前的姐姐們讓她們告訴奶奶我也在這邊陪着她,便獨自一個人坐在依然殘留着一絲春寒的房間裡,望着四周的牆壁,往事一幕幕在腦海中出現……。小時候奶奶去給我開家長會,儘管聽不清楚講台上老師說些什麼,但她總是筆直地坐在我的坐位上認真地聆聽着;小時候讀書做作業時奶奶坐在我旁邊驅趕蚊蠅;還有小時候得了肺炎,家裡沒錢,她焦灼地四處忍氣吞聲地為我籌措治療費用……。
奶奶為人善良而且生活簡樸。等家境漸漸好轉以後,我們有時候很浪費,她就不停地埋怨我們道:“..….你們浪費的那些糧食農民辛辛苦苦要等一年才能收到……”。每次有乞丐上門,她從來不會讓他們空手離開。記憶最深的是她總是喜歡把一些食物放在收破爛的經常路過的地方,好讓他們拿走。
奶奶為了撫養我們付出了很多,她總是默默地把一切都給我們安排的那麼妥貼。小時候,奶奶為了我們能及時吃上早飯,總是很早就起來生火給我們蒸饅頭,等我們起床時,熱騰騰的饅頭就會擺在我們面前。記得有個冬天的凌晨,天還黑黑的,我悄悄來到廚房,看見她老人家靜靜地坐在一個小板凳上,虔誠地望着爐火,仿佛那就是她的希望……。
奶奶從來沒有向困難低過頭,總是很堅強也很有毅力。她經常說:“眼是怕怕,手是夜叉。”那時候家裡住的是平房,每當經常下雨的季節,屋頂就會漏雨。所以等到天一放晴,她就會帶上我們進行修補。首先借來梯子,然後和好草泥,可是她總不放心我們的幹活,總要親自再攀到房頂,仔細地對那些漏雨的地方進行檢查和彌補。房頂很高,我在上面的時候都有些害怕,更何況她是個裹了腳的老太太。上下梯子的時候,她有些顫微微的,總是讓人很擔心。
奶奶生病時很少看病,就吃幾片安乃近或者去痛片之類的藥物,然後自己就硬撐過去了。她在晚年的時候,身體的抵抗能力已經下降很多,每當冬天的時候,總會生一場大病,只有在她實在扛不過去的時候,她才會接受我們帶她去打吊瓶。由於她的身體很弱,有時候連輸一瓶藥水都堅持不下來。奶奶晚年的時候,老是腿疼,這可能是她年輕時干繁重的農活所遺留下的病根吧。後來老房子拆遷,我們就搬到了四樓。上下樓的時候,她很是吃力,但很少讓別人攙扶。我們強烈要求過好多次背她,可她堅決拒絕並說讓別人看見多難堪。1993年冬天的時候,奶奶生了一場重病,自己根本沒有辦法行走,我背着她在醫院上下樓做檢查,奶奶身體很輕,那也是我今生唯一一次背她。
奶奶喜歡養花,最喜愛的花是黃菊花,它不僅不需要人過多操心,而且花開起來黃燦燦的,花期又長。在那些艱辛灰暗的歲月,這種花兒想必是奶奶心裡一道恆久的亮色吧------不必名貴,不需妖嬈,只要有那些鬱郁的綠色和執著的綻放。
奶奶說話的聲音很大,講話很有條理,思路清晰,干起事來從不拖拖拉拉。她的臉上很少愁眉不展,總是那麼平祥安定,從來沒有因為那時的貧窮而覺得低人一等,更沒有因為接二連三的不幸而厭倦了生活。
奶奶的頑強個性對我們的影響是很大的,也是我們最難以忘記的。小時候我們住的是四合院,奶奶和我們住在靠西邊的房屋裡,北邊的房屋裡住的是爺爺的親生弟弟及其家人。爺爺生前和他的弟弟不知什麼時候,也不知什麼原因反目成仇。至今我始終也沒有弄明白,爺爺生前究竟和他的弟弟有什麼天大的仇恨和過節,以至於在家裡只剩下奶奶和我們四個小孩之後,他弟弟一家人仍不放過我們…..。奶奶是個忠厚善良的人,經常給我們說要把過去的不快都忘記掉,安安心心過自己的生活,奔自己的前途。可是我至今仍無法抹去那些不快的記憶,也不知這會帶來怎樣的結局。我一直強烈否認那些發生過的就是所謂的“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因為我知道那些是與正常文明社會的道德基礎相背馳的。現在唯一感到欣慰的是當時我們和奶奶一樣,從來沒有屈服。
我每每想起那些如煙的往事,總是沉湎於悲傷中不能成文。但是世事紛繁,我怕在日復一日的蹉跎中,那些至真至誠的往昔將會被世俗淹沒,在歲月中遺落。
奶奶生前多次叮囑我,在她去世後我一定要守在她的身邊。那時我只是埋怨她說這樣的話,並沒有深想她說這話的本意。直到最近靜了下來,仔細回憶起那一幕幕往事,我才明白老人家為什麼會說這樣的話。家裡的大人都相繼去世後,奶奶為了撫養我們姐弟,必須要將所有生活的艱辛和想象不到的困難一個人獨自扛下來。她老人家一定經歷了數不清的擔憂,焦灼以及恐懼。我們那時候太小,不能體會更不能替她分擔這些。可她畢竟是一個年老弱小的老人,那些難以想像的艱辛歲月一定給她老人家留下了陰影。等我們長大了,她就希望我們能成為她心理上的依靠,這也許是她一直強烈反對我們姐弟(尤其是我)離開蘭州的真正原因吧。等到踏上去另外一個世界路途的時候,她總希望我能在她身邊送她一程,這樣也許自己就不會感到那麼孤單和害怕了。畢竟在她眼裡,我是她一手撫養起來的家中唯一的男丁啊。
奶奶是典型的重男輕女,對我格外偏心,對我用過的東西格外愛護,不許別人輕易接觸,尤其是書架上那些我用過的書籍。奶奶在去世前一天還將我從新加坡帶回的肉鬆放到三個小外甥夠不着的地方,說是讓我回來吃。直到我上大學的時候,奶奶還要每到我的生日親手給我做長面吃。可我又記得奶奶的生日幾回呢?以前沒有能力和機會帶老人家到四處游轉,等到條件許可的時候奶奶的身體已經不會再讓我實現這些願望了。以前每次回國的那段時間,每天不是忙着採購就是探親訪友,只是晚上偶爾有時間陪奶奶聊聊天,奶奶對此很有意見。所以這次我已盤算好了回國一定要好好陪陪和孝敬奶奶,可“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侍而親不待”,這一切都不再可能了,奶奶已經再也不能每天撕下一頁日曆,眼巴巴地等我回來了……。
在奶奶出殯的那天,抬着奶奶的靈柩,我好像忘記了悲痛,只是想陪着奶奶勇敢地向前走,讓她老人家不要害怕要去的那個新世界。奶奶生前我從來沒有給她唱過歌,可是那天一路上卻一直在心裡給她老人家唱着小時候經常吼的那首歌:“……喝了咱的酒,一人敢走青紗口;喝了咱的酒,見了皇帝不磕頭……”
我想如果有因果循環報應,善惡報應的話,奶奶一定去了她嚮往的那個地方。那裡有青青的山脈,藍藍的天,潺潺的溪流,還有綠油油的莊稼地…..,頗似奶奶小時候的家鄉----榆中金崖。那時候奶奶是無憂無慮的,可能那時她非常喜歡跟她媽媽學習飼養小雞,而且還和村上的小夥伴一起玩耍。然事事無常,風雲變幻,奶奶自從嫁離家鄉後,就永遠地告別了那些她一直懷念的恬靜生活。每當想起奶奶帶領我們走過的那些艱難歲月,伏案桌頭的我總是禁不住淚染胸襟。那時候會經常發現奶奶在堂屋的四方桌前點燃三柱香,然後虔誠地進行叩拜,那在當時我多多少少都覺得是有些神秘和不可理解的。然而多年之後,我接觸了佛教,恍然明白奶奶當初看到了我們看不着的,悟到了我們悟不到的,那些是她在黑暗無邊的苦海中所尋求的一種內心的支撐,哪怕僅僅是虛幻的。茫茫宇宙之中,生命宛若星辰,或明或暗;然看淡塵世浮華,心懷慈悲大愛,心有所系,執著向前,又何嘗不是生命的真諦呢?
也許是受了奶奶的影響吧,我自己時常會找機會到佛前上幾柱香。每當這時,總會想起奶奶點燃三柱香,雙手執香,虔誠地叩拜。香煙繚繞中,老人家神色恬靜而從容,窗外輕風陣陣掠過樹梢,鳥兒彼此呼喚着飛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