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與《紅樓夢》
喜歡《紅樓夢》,還要從祖母說起。
祖母說,她母親嫁到他們劉家時,帶來兩本書,其中一本,《紅樓夢》。祖母的母親是大家小姐,而祖母的父親卻是個當年北京房山一帶遠近知名的暴發戶,喜酒,能吃肉,開懷大笑的那種商人。他開煤窯,掙的錢,一袋子一袋子,都用毛驢馱回來。祖母的父親在房山,建了片深宅大院。院子是幾進院,內有亭台樓榭,和一帶小花園。祖母少年,就在那院子裡讀私塾,也讀《紅樓夢》,祖母說,她嫁給我爺爺時,也帶了兩本書,其中一本,《紅樓夢》。
我爺爺是公子哥,其父是當時軍閥手下一副官,爺爺愛聽京劇的,據說,娶了我祖母之後,又偷偷養了房姨太太,祖母搖搖頭說,是個敗家子。果然不久,蘆溝橋事變暴發,爺爺著了慌,非要帶上祖母逃命去。逃時,帶了許多金銀細軟,沿路都被爺爺揮霍掉,祖母包裡一直包藏著她母親留下的兩本書,其中一本,《紅樓夢》。
日本投降之後,爺爺帶祖母與父親,從武漢一路遙遙回老家北京去,不意,爺爺卻病死河南。祖母給自己兒子,改名“自立”,便與早年已在河南成家的我姑奶一道,打拼生活。父親是不讀《紅樓夢》的,父親如他外公一樣,喜酒,能吃肉,開懷大笑。父親的身影總是匆忙的,母親也跟著他一道奔忙,而出生後的我,就交祖母帶管了。祖母教我背詩,與背《紅樓夢》。
祖母教我背這些時,是不帶書的,因為祖母存書,文革時佚失了。她坐笨槐樹下青石上喊我,過來,我就搬小板凳過去了。天是藍的,槐米一枚枚往下掉。蝴蝶和“花姑娘”一會兒翻牆那邊,一會兒又翻牆這邊,來回飛。那時,我不知道跟祖母背誦的是《紅樓夢》,祖母也沒給我說是《紅樓夢》,反正是搖著頭,晃著腦,背得吖吖有聲,逗引得小雞、小鵝都過來。祖母眯起眼,看看天,該吃飯了。祖母起身進灶火屋做飯去,落下我一個,便癡呆了去望雲,林妹妹,寶哥哥,他們該就在雲那邊的大院裡撲蝴蝶吧。
大片大片蝴蝶,繞著我飛。
後來,得知祖母所教誦之書乃《紅樓夢》。祖母說,那是套手抄線裝《石頭記》,沒有句讀,卻有脂胭齋點評。想要這樣一部書,不能得到。還是上學了,背著父親,存錢購回一本《紅樓夢》,藏壓箱底。每每父親出差去,祖母來城裡帶我,便從箱子下取出來,向祖母炫耀。祖母隨手翻翻,丟下了,說,這本子不好。當時,我是沒有看出它的不好來,倒是認為好,因為標點、注音、詞解全有的,讀起來方便。然而,我也能看出它是與祖母教誦的,多有不同。那時樂趣,便很在於,閒時與祖母一道,一點一點去圈尋不同處。父親到底不高興了,說,祖母慣我,盡任我性去看閒書!
打小受夠父親不讓讀紅樓的壓抑,發誓我有兒子了,決不充當這樣的父親。
所以,兒子一出生,我便任由他去聽《好了歌》。每每夜晚,睡覺前,給他讀段《紅樓夢》。妻子起始不太樂意。見我又教孩子背《紅樓》,臉子一拉——爸是不讓你看,你是非讓兒子看,一個樣兒,都是暴君!我對妻子說,兒子有喜《紅樓》的天性。妻子一撇嘴,忙她的去了。哪知我的兒子,真是喜歡《紅樓夢》。——他哭了,妻子百般哄弄,還是嗷嗷叫,我接過來,懷裡一摟,沖他搖頭晃腦背出《好了歌》,小傢伙露出小牙笑。現在孩子大了,接觸《紅樓》與紅學多,很崇拜周汝昌先生,早就來願望拜見周先生。我許願給他,你背吧,等背完前八十回,想辦法,我也要帶你去訪見周爺爺。兒子自然高興。可是,一直總錯過周汝昌先生各種簽名售書活動。須移居北京來。家裡邊藏書根本無法全帶上。兒子收拾收拾小書包,裝裡面兩本“閒書”,其中一本,《紅樓夢》。當時,我陡然愣怔了。我依約見得當年祖母逃離京城時的景象。六十多年了,我們又攜帶一本《紅樓夢》返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