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阔天空话浪漫

鲁进

　　在美国生活时间长了，很自然就会意识到美国人把浪漫看得很重。你不需要是个社会学家，作过什么统计调查，只要你接触的普通美国人较多，对大众文化稍有了解，就会注意到美国人用浪漫这个词的频率是很高的。和我所熟悉的中国人和法国人相比，相当多的美国人认为浪漫是一种值得追求的境界，觉得自己很浪漫，而且会期待自己的恋人或配偶也浪漫，还会经常有人用赞美或羡慕的口气说，某某可真浪漫哪。广告里也不断向消费者推荐浪漫的东西、浪漫的地方、浪漫的事情。至于他们心目中什么是浪漫，那更是个有趣的文化现象。

　　记得刚到美国读书时，有一次系办公室突然比往常热闹，一问原来是一个美国同学的男朋友从花店给她订送了一打玫瑰。从秘书到同学都围着一脸幸福的她，都说他可真浪漫哪。我当时就有好几处想不明白，也不好问谁。我不明白花为什么送到系里来了，而且是花店送来的，他为什么不亲自送到她的住处交给她呢？而且他当天下午就到学校来找她了。我后来经过很多观察和了解才总结出美式浪漫的一些特点：它一方面强调二人世界，一方面又想引起很多人的注意尤其是羡慕，说的是感情但常会有些商业化，尽量别出心裁却最终免不了程式化。最有特色的是浪漫常常和食品有关：烛光下的晚餐、床上的早餐、情人节的巧克力。餐馆的选择尤其重要：最浪漫不过法国餐馆。

　　我因为在美国一所大学教授法国语言和文学，从课堂讨论和课外接触中了解到美国人心中的浪漫和法国还有很深的联系。许多美国人认为法语是爱的语言，巴黎是座浪漫的城市。法国《快报》曾采访过到巴黎旅游的外国游人，其中意大利人、德国人、甚至日本人都不觉得巴黎很浪漫，但两对美国人都把巴黎看作浪漫的化身：对于更有文化知识的年轻情侣，巴黎的拉丁区、海明威去过的咖啡厅、拉雪兹神甫公墓爱洛伊斯（Heloise）和阿贝拉（Abelard）的墓地，是世界上最浪漫的地方；而富有的老年夫妇体验的是豪华浪漫：三星级餐馆的烛光晚餐、富丽堂皇的酒店、昂贵的商店。

　　从一个法国文学研究者的角度，我对浪漫与法国的等同感到不可思议。法国思想史和文学史都显示，批评精神是法三西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即使对爱情的描述，也着重清醒的分析，这点从法国文学的代表作——从克莱芙公主，到巴尔扎克、福楼拜、普鲁斯特、科莱特的小说等中都能看出。尽管在法语里，浪漫（romantique）这个词来源于中世纪的侍奇文学（roman），也就是后来的小说，除了短暂的浪漫主义文学时期外，法国人是不会认为他们的文学与常人所讲的浪漫有任何关系的。而普通的法国人也极少会自认浪漫，或者说，浪漫这个词在法国早就过时了，因为它和法兰西民族重视理性分析的精神和轻松讽刺的风格背道而驰。同样一件事情或一个场境，美国人会用浪漫来形容，法国人往往会用另一个词。

　　大多数美国人都不知道浪漫这个词的来源。英语romantic和法语romantique都与欧洲中世纪传奇文学有关，而欧洲19世纪的浪漫主义文学和艺术也是以中世纪为灵感反对欧洲古典文学的清规戒律。浪漫主义文学的主要特征是：男女主人公生死不渝的爱情往往受到各种阻碍——地位的差别、伦理的束缚、宗教的对立等等；主人公深刻体验到个人和社会的冲突，他们在社会中感到孤独而从大自然中得到慰藉，自然景色的描写因而有很重要的作用；作品风格常常是很感伤的，主人公的性格也敏感而富于幻想。法国文学中拉马丁的《沉思集》、夏多布里昂的《阿达拉》、雨果的《埃尔那尼》等，都是代表作。浪漫主义文学过分感伤和缺乏距离化的特点，从19世纪中后期直至今日在法国文学中都是受到弃绝的。浪漫主义中生命力最强的部分大概是个人主义吧。根据浪漫主义崇尚大自然的特点，巴黎作为古老而繁华的西方文化中心，是一点不浪漫的。因此被《快报》采访的日本人就认为，阿尔卑斯山区很浪漫，但巴黎不浪漫。

　　浪漫主义文学对爱情理想化的表现，成了后世很多人对浪漫理解的基础。当法国人说一个人很浪漫时，意思常常是他有些不切实际，对事情，尤其是爱情有不现实的幻想；当美国人说一个人浪漫时，主要是褒奖的意思，说他是个理想的爱人，说话做事都会使对方感觉到他特别的爱意，包括用心取悦对方，设法使对方惊喜等。当他们举出浪漫的例子时，提得最多的是去好餐馆吃晚餐和送玫瑰花。因为惊喜是必不可少的，所以要别出心裁：在餐巾纸上写情诗，在浴池边点上蜡烛，深更半夜把一朵玫瑰花放在她车的挡风玻璃下好让她一早就看见等。尽管多数人都不会承认浪漫和金钱有什么关系，我的一个学生却不讳言：“我认为美国人是世界上最浪漫的，因为别人谁也不如我们富有和风流。”

　　美国人把巴黎和浪漫连在一起主要是受好莱坞电影的影响，因为他们把浪漫与爱情联系在一起，又把巴黎当作爱的城市。正如我一个学生说，只要一部电影是在巴黎拍的，那一定有个爱情故事。因此你要不然和爱人一起去巴黎，要不然就在巴黎寻找新爱。在巴黎可以做很多浪漫的事情：两人单独去配有浪漫音乐的法国餐馆吃饭，坐在路边的咖啡厅悠然观看行人来往，欣赏艺术和建筑、美食和美酒，在富有异国情调的街上和公园里散步，在塞纳河上乘游船，在埃菲尔铁塔最顶端亲吻……

　　我的很多学生尽管认为巴黎是一座浪漫的城市，却否认法国人比美国人浪漫，他们一再强调浪漫纯粹是个人的性情，每个人对浪漫都有不同的理解，和文化、民族、宗教都毫无关系。他们认为如果说某种文化和民族更浪漫，那就是陈旧的偏见。追求个性化在某种程度上是美国人的优点，但他们对历史的忽略和对自身文化之缺乏反思却使他们意识不到文化对他们很明显的影响。比如说，他们对浪漫的理解，其实就是非常雷同的。细心观察美国社会的人不难发现，美国人在很多方面都如此。他们声称要我行我素，同时却做着时髦的，很多人都在做的事。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自己想做的事已经受到了文化的界定，这本身没有什么错。但否认环境和文化对自己的影响，那就不知道是无知还是傲慢了。不过，美国人这种强烈的个人主义情绪，也是浪漫的涵义之一：所以我最终还是认为，美国人是我所了解的最浪漫的民族。

稿件来源：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