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位从大陆移民美国的美籍华人作家沈宁(详附注),到台北旅游六日的感受。
原文刊载于2008年3月的世界日报。正当台湾人为了大选争得面红耳赤之际,听听大
陆朋友怎么看台湾,或许可以给我们一些启示。
人在海外,只通过报纸和电视发布的点滴去认识台湾,结果是负面的,以为台湾政
府绩效不彰,官员品格拙劣,台湾人素质低下,文明缺乏,社会混乱,令人觉得恐
怖,乃至若干年前有机会在台北谋得一份很好的工作,也推掉了。
最近去了一次台北,发现过去多年的印象,至少百分之八十都错了。台湾政府确实
绩效不彰,官员品格确实低下,但仅此而已,就我个人所见,台湾人(至少是台北
人)的素质文明,已达到就中国人而言的最高度。
我是第一次去台湾,希望亲身了解真实的台湾社会和台湾人,所以推辞了接待单位
的盛情,争取更多个人单独活动的机会。台北之美,固然依赖于台北饭店之众多,
夜市之繁荣,小吃之丰富,饭菜之精美,但更加吸引著我的,却是台北的人,普通
市民们。
走出桃园国际机场,立刻体验台湾人敬业乐业的精神。我找到长荣公车柜台,买票
坐车到台北。从桃园到台北,一小时路程,票价一百三十五新台币,折约四?五美元,
实在便宜,美国丹佛这样的公车,要贵一到两倍。我对台北毫无所知,询问去下塌
旅馆哪站下车,他们拿出汽车路线图,指给我看,并用红笔勾出下车站名。我又问
在台湾怎么打公用电话,他们详细告诉我,讲解几种价格,告诉我省钱窍门,给我
换了几枚硬币,说是还有十分钟开车,我可以先在候车室打两个电话,指给我用哪
架电话机。
在台北期间,我因故换过两家旅馆,没有来得及告诉妻子更新电话号码,怕她打来
找不到,跟前台服务员一讲,他不仅在本旅馆电脑上做纪录,以便所有服务员接到
找我的电话,都能转给我,而且分别打电话到我原先住过的两家旅馆,请那两处的
前台做好纪录,凡有美国来电找沈先生,便将电话转过来。那两边的服务员,也都
很乐意地答应下来。
事情都是小事情,但我看出大意义。他们既没有板了面孔,爱搭不理,也没有「堆
满笑容」,为赚你的钱而忍痛做出「笑模样」,或者脸上带「笑」却心不在焉。我
所见到的台北服务员们,脸上总是很和气,很真诚,也很认真,似乎那样做很自然,
很平常,让我觉得自己并不比别人低贱,也不比别人高贵,所以很舒服。
我住在忠孝东路和复兴南路的交点,是台北闹市区的中心,每日从早到晚,车水马
龙,热闹非常。早晨上班高峰,捷运(地铁)忠孝复兴站里人涌如潮。但挤在人群
中,随众进退,发现台北人虽然匆忙,却晓得礼让,颇有君子风,尽量避免相互碰
撞,偶有稍微擦碰,也知互道歉意。事实上,不论在马路上、车站里、公车上或是
商店里,我从无一次见到有人横冲直撞,也不记得见到手插裤兜口叼香烟走路的行
人,或者有人随地吐痰、乱丢垃圾。
更令我惊讶的是,即使在捷运车站里,人满为患,却似乎并不喧闹。那是我在任何
中国人聚集之地,从来没有体会到过的。公车上,饭馆里,就算西门町那样的热闹
地方,包括年轻人在内的台北人,都懂得尽量保持安静,不高声喧哗,影响他人。
我从经验总结:喧闹与文明成反比。喧闹之地,必是文明低落之处。喧闹度越高,
文明度越低。而凡文明之地,自然不见喧闹。由此可知,台北人的文明程度实在相
当高了。
此言不虚,有例为证。在台北乘捷运,站内上下自动扶梯,所有乘客都自觉站在右
侧,空出左半边,让赶路人走。我从未见到一个人,站在左半边,即使整条扶梯左
侧都空著。最可爱那些中学生,也如此守规矩。中学生本来是最调皮的一群批,喜
欢结夥说笑走路,可一上扶梯,便都自觉站在右侧,绝不为说笑方便,挤在左侧挡
路。
捷运车厢内,靠门处安排博爱座,即老幼病残专座。我每天乘几次捷运,经常看见
那博爱座都空著,许多乘客站在旁边,却都不坐。上下学时,很多中学生乘车,也
都站在博爱座前聊天,绝不占座位,特别有规矩。一次我见到有人抱个孩子上车,
立刻有四、五人同时站起让座,令人感动。
捷运车站台,每个车门前地面,都划了斜斜的排队线,我发现不论多么拥挤的时刻,
所有乘客都会自觉依线排队,绝不乱挤,而且永远先下后上,绝无抢先之举。我在
台北六天,街道上、商店里、公车上或饭店里,无论何处,从未见到一处有人发生
争执,脸红脖子粗,更别说骂架甚至斗殴。中国人聚集的市面,能做到如此,实在
是让我感叹万分。
台北是个大城市,马路上行人多,汽车更多。自行车极少见,但轻便摩托车成千上
万,大街小巷,随处可见,上下班时可说震耳欲聋。但我发现,市内交通乱中有序。
十字路口,每遇红灯,大群摩托车都会停下,而且全部停在停车线后面,几乎看不
到有人抢出白线,停在人行横道上。左转单车,也都会停在专设的左转区内,规规
矩矩。行人过马路,从不乱窜,都走行人穿越道,遵守灯标。所以虽然车多,还是
很有安全感。
我相信,这是台北全民崇尚推广文明五十年的伟大成果。上世纪后半段时间,当有
些地方把野蛮落后当作光荣来崇拜的时候,台北社会开始对三代人进行不屈不挠的
文明教育,已见硕果累累。现在台湾实施十二年义务教育,所有青少年都起码高中
毕业,进一步建设文明社会,更有雄厚基础。
因为时间关系,我没有到重庆南路的书店街去逛,只是在瞻仰国父纪念堂的路上,
顺便去了诚品书店,觉得真舒服极了。台湾出版书籍,讲究纸张装帧,所以摆到架
上总是很好看,毫无简陋低贱之嫌。书店之大,之整齐,之华贵,显示著书世界的
壮美。里面人并不少,但极安静,绝无拥挤杂乱之感。我走了走,买了一套自己多
年前出版的《唢呐烟尘》,当晚要送人,又买了一批音乐唱片,价格都比在美国便
宜一半,真想多买,却苦于无法携带太多行李。
我星期天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参观,看到许多家长带领七、八岁的孩子,细致观看各
种展物,低声地讲解,耐心地回答孩子的问题。我看到孩子们惊喜的眼睛,景仰的
神情,家长的笑容,非常感动。我想,那些家长肯定都受过高等教育,并且希望下
一代也具备深厚的文化素养。这样的孩子,长大之后,当然会成为文明的人。而且
由此可知,不论有人怎样地企图切断历史,中国文化将永远代代承传,延绵不绝。
我向台北的友人们谈到这些,赞叹不已。他们则几乎一致表示,我选了个不幸的时
刻,来到混乱的台北。十年之前的台湾,远比现在好得多,到处是欣欣向荣,愉悦
和谐,人与人之间充满亲切和温暖。这八年来,台湾被挑起族群仇恨,社会分裂,
经济衰退。我对台北的赞美,倒使台北的朋友们十分感慨,想起过去的美好年代,
似乎已是很遥远的事了。两个台湾影视界的朋友,跟我吃两次饭,叹了几次:实在
怀念过去上学读书的岁月,虽然生活不那么富足,但真是和平快乐,无忧无虑。
我到台北的第二天,是台湾政府拆除中正纪念堂牌楼上「大中至正」四个字的日子,
所以我一早赶到现场,拍照留念。在报纸上读,或电视上看,纪念堂前好像万众拥
挤,冲突频频,混乱不堪。实际上,当时在场不过三、五十人而已,警察护卫和新
闻记者及工人人数,倒比聚集的市民还要多些。媒体特别是电视,实在过度夸张,
不光误导民心,而且给台湾人的品格素质抹黑,确是不该。台北人根本不是那样子
的,那天星期五,几乎所有台北人都在正常上班,很少人愿意去凑合参加这个政治
闹剧。
也在中正纪念堂前,我看见绿营的人排队呼口号,也看见有人高举青天白日旗示威。
一个妇女静坐地上,举著一本杂志,向路人讲解纪念堂的建设。两三队警察都背著
手,站在旁边看。听见一个警官指示部下,见此种种,只要民众不发生肢体冲撞,
警察不得干涉,公民有表示自己观点的权力。记得弟弟在台湾工作时,十月一日曾
看见有汽车高擎五星红旗,环街庆祝而不受阻止。这种场面,发生在美国,毫不足
奇,可发生在中国人聚集的地面,真真让我惊讶不已。
纪念堂广场上,成群的和平鸽,漫步在森严的铁丝网前面,看到很感痛心。那情景,
只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的图片上见到过。想不到居然发生在今天,在相当文
明了的台北市中心,可见台湾政府确实太落后于时代了。不过,我愿意相信,这只
是暂时的。美国有句话说: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政府。既然台湾人已经
走入了理性和文明,他们就一定能够选举出理性和文明的政府,造就理性和文明的
官员,建设理性和文明的社会。
在台北短短六日,对台湾社会和台湾人有了近距离的认识,并因此增加了许多信心,
相信中国人还是有可能达到高度文明。所以我尊敬台湾人,爱戴台湾人。如果有机
会,我愿意再次到台湾去,享受一个正常、理性、文明的中国人社会。
类似沈宁有这样体会的大陆朋友,我在美国也碰过几位。一位是沙先生,上海人,
1957年反右派运动时,他正在上海交通大学就读,因为发了几句牢骚被打成右派,
帽子一戴就是廿年。文革结束后,中国百废待兴,沙先生因为英文没有丢掉,被派
到武汉大学教书。几年后,有个机会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当访问学者,人事单位说
他曾经是右派,不同意他出国,但校长支持他。到了哥大一年后,他把握机会申请
成为电脑专业的硕士生,毕业后就留在哥大工作,家人也陆续来到美国,一晃眼已
经廿多年。
去年四月,我到普林斯顿大学参加一项反右派运动50年的研讨会,认识沙先生,沙
先生提到他2005年第一次到台湾,感受和沈宁完全一样,人与人亲切和善,搭车文
明有序,书店充满文化气息。沙先生说他在大陆生活了40几年,在美国过了20多年,
但现在却觉得台湾才是他的心灵故乡。我问他为什么?他解释说,大陆虽然是他的
祖国,但共产党实在太可怕了,让他只想远远地离开这个让他饱尝痛苦的地方。美
国是他的第二故乡,给了他重生的机会,但生活久了也知道自己只是个过客。反倒
是台湾,虽然他才去了几天,却让他有回到故乡的感觉。
还有一位朋友姓王,他说有一回到台北去,搭出租车时不慎掉了包包,真把他给急
死了,因为证件、机票、金钱都在里头。朋友赶紧帮他打电话给警察广播电台,他
原没抱太大希望,因为这种事以前在大陆也碰过,总是石沈大海。没想到才一个小
时,就接到警广小姐的电话,告诉他有一位计程车司机把他的包包送到电台来了。
他高兴得无法形容,心想一定要谢谢这位好心的司机。结果到了电台,柜台小姐告
诉他司机不肯留下电话。他拿回包包,心情很激动,觉得台湾人真的很了不起。
另一位朋友姓张,他说自己跑过几十个国家,喜欢从交通工具看一个社会。他对台
北捷运以及台湾高铁都赞不绝口,不但设备新、车厢干净、服务好,而且乘客都很
守秩序,上下车排队,无人喧哗。在他的印象中,只有北欧和日本才有这样的水准,
连美国都比不上。
我们生活在台湾的人,整天被政客的语言污染,被电视疲劳轰炸,总觉得台湾一无
是处,没有希望。其实,台湾一点都不差,台湾不但建立起华人地区唯一的民主体
制,也是华人社会最文明的地方。就像余英时教授说的:台湾虽然很小,影响却是
巨大的。让我们珍惜台湾、爱护台湾。
附注:作者沈宁,浙江嘉兴人。一九四七年生于南京,后居上海。一九五三年随父
母迁北京,读小学和中学。一九六六年大陆文革浩劫,高二停学。一九六九年到陕
北山村落户,接受劳动改造。一九七七年秋,大陆恢复高考入学制度,考入西安西
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配至陕西省电视台电视剧部工作,参加电视剧编剧及拍
摄制作。一九八三年夏赴美国爱荷华大学自费深造,学习东亚文化学、大众传播学、
教育学。一九八六年夏获东亚文化学硕士,应聘至旧金山任教。一九九0年后,在
多家美国公司任职,曾任美国之音广播电台新闻主播,亦于美国联邦空军军官学院
任文职教官。工作之余,勤于写作。除在中美港台各地华文报刊发表多种文字之外,
近年出版书藉包括:《唢呐烟尘》,《美国十五年》,《战争地带》,《商业眼》,
《点击美国中小学教育》,《教官笔记》,《A
Different Vi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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