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冷清华
刚到清华的时候正是下着雨的后半夜。十三号楼的大门紧闭着。楼门看起来很破旧。一
切都是冷冰冰的。和我想象的不同。想象里的我住的建筑也应该像它古典而又洋气的二校门
或者清华学堂。对于那时候的我,它生疏、死板,又带着雨夜的冰凉和阴冷。
我和它几乎不带感情色彩地生活了两年多,像放逐者和放逐地。也许只是因为我自己是
一个不容易快乐的人。初来的日子,我经常一个人哭,男儿有泪常常弹。有一次在食堂里一
个人捧着饭碗,听着周围人们笑着说着,我就开始想家,或者和家乡或过去有关的人、物,
我就哭了。有时候我就想,假如可以走回去我就走回去,脑子里就出现自己徒步跋涉从北京
走回河南的场景,有些滑稽,却又点安慰。
常常寂寞孤独得很。又很嘴馋。有一些钱,想买书,又想吃。因为经常觉得清华的东西
贵,常常就买了书。很久,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唯一的一个朋友在河南老家,我去
了清华她回老家参加工作,两个人对于各自的生活场景都感到陌生的愤怒。于是两个人常常
通信,倾吐各自对于生活俗常的忧愁和愤怒。
对于步行者来说,清华的校园很大,从宿舍走到南门,赶着流星大步,也得十几分钟。
所以几乎一定得买自行车,不舍得买新的,买了旧的,可也比别处买的贵一多半。冬天好大
的风,平日在老家再厚的衣服,到了这在外面站一会儿也要手脚冰凉。还有五月的沙尘,有
时候大得可以让所有摆在外面的车子在一个小时内落满一层黑色的粉尘。还有那种让人坐立
不安、流出鼻血的干燥。
然而其实这些都是“生活”,与清华有什么关系呢?清华不过是场景,是发生地罢了。
清华自己呢?难道是一个有灵魂有生命的实在么?如果有,哪里又是它的灵魂和实在呢?
我那时也意识到,也许因为我们来到清华的时候,已经各自有了自己的故事和自己的脉
络、源泉了。与清华或者与他人都像是石头碰到石头,能够摩擦和碰撞,却哪里能像泥土与
泥土一样轻易融合呢?
现在的我仍然不知自身是怎样的状态,幸福与否,成功或者不成功。离开清华三年了,
也在离开的时候开始发现自己认同了它。不再是石头与石头,而是那石头被时间风化成土壤
了。不再有什么距离。仿佛是自己曾经以之为家一样。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这块顽石是如何转
化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些冷漠的风景不再冷漠,陌生的人群也仿佛滋生了感情。一颗
一颗记得住样子的树。甚至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可以在脑子里勾画出它枝干的虬曲。虽然
我明白地方是地方,人是人,人对地方的情感简直等于白费,不论有过多少,还会有多少,
仍然是地方是地方,人是人。更准确地说,地方还是地方,人尽可以不是人:人可以为之魂
牵梦绕,颠倒憔悴,地方自安怡如故。我们这些人来过,走了,留下一段青春,快乐痛苦和
回忆,又被风吹雨打去了。仍然会有更新鲜的人到来,走过,把青春留下一段,快乐痛苦,
或浅或深的回忆,再被风吹雨打去。亘古如斯,我情何异?
我曾经觉得是清华毁灭了我。然而毁灭不等于堕落,那里简直是一个容不下堕落的地方
。仿佛传说里的死海,真要一沉到底,纵然有必死的决心,若无超常的密度,也真是很不容
易的事情。处处都是上升的气流。它也许没有人类的精神、意志,却一定有着某种强悍的内
蕴,甚至激情。于是十七岁抵达的我的精神和意志却在那里遭遇了强大的变形力。变形,因
为处处是冲突。不可解决的冲突就假如不导致毁灭,就往往意味着变形与让步,像开车撞山
,“钢铁铸就”的汽车也不得不哀叹自己的虚弱、渺小。于是精神的汽车就开始变形。左撞
右碰之处,简直自己也认不得自己了。于是汽车不再是汽车,或者说汽车毁灭了。可又未尝
碎成一片片地崩溃,它还有一番另外的形态。又好像是坚硬的岩石,偶尔遭遇了宏大地壳运
动的自然塑造,变了。如何地变,只看你的遭际。而我曾经怎样地深感不幸,目睹亲历着自
己的追求、爱情、理想在里面土崩瓦解。至于这番铸造,是可恨还是可喜,或者也恨过也喜
过,最终落入一场惘然。或者它仅仅是生命本身的变形,是所谓命运之神的安排,是生命本
来的面目呢?
我认识的清华的学生很多来自偏远的小地方。像进京勤王的各路诸侯。初来之日,他们
对首都场面不甚了了,言谈举止都带着明显的地方特色,或俗称之曰“土气”。别人大可在
一边或轻笑冷眼,他们也大可一股狂傲,不以为然。而这些土气固然也好像是清华最有生命
力的部分和成分。我这样说,也许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们的初恋或来清华前的爱情多半会以失败告终。各自因为几千里的遥远和人事的变迁
。更重要的是他们是所谓的“清华人”,正在一日千里,奋而上进。场面越见越大,而质朴
的遥远的爱遂越来越成累赘。爱他们的人觉得压力,因为爱人是清华的,太“优秀”了。他
们也觉得越来越有压力,因为中国人固有的地域歧视也在不知不觉地影响他们,他们不可能
回去,也不可能被舆论与亲人允许回去,简直没有一个从农村来到清华的学生在毕业时会认
为自己要回农村去干一番事业的。他们现在还是毛毛虫,可是几乎所有的预言都已经在点画
着他们的蝴蝶梦了。“压力之下,毫无惧色”,这句话曾经很流行地写在很多清华学生的T
恤衫上。当时令我“望而生畏”。即使现在想来,也常常觉得有点思之生畏。他们太“强“
了。强得可以不顾一切地奔向成功,于是中间被忽略、成牺牲的常常就是他们的感情。于是
作为强者也就不免磕碰多伤。他们也不够强,因为多数仍然无法跨越心理和现实中的障碍,
圆满他们的爱情,或者仅仅是兼顾他们的爱情让它幸免于毁灭。不过说到底多数还是很强,
因为多数还是能够不太困难地忘却过去,疗治伤痛而去追求将来的幸福。或者这也许也并非
清华的特质,中国的当代大学生就是一个男女“陈世美”泛滥的族群。舆论,地缘歧视,城
乡差异,贫富悬殊,这些现象隐含地内在或者昭彰地外现于农村来的大学生的内心或者周围
。也许只是大环境的压力,清华不过身在其中罢了。既然是大环境,谁又有权力过分指责呢
?
我真希望清华不再是一个仅仅滋生工程师的地方。有一次看博物馆,看见一件特别的现
代艺术。整件艺术品就是一个字“ENGINEER”,黑色的,规规矩矩、方方正正地横陈在一张
白纸上。让我想起了别人印象里的清华人,然而我熟悉的清华人简直已经没有一个方方正正
规规矩矩的。他们各自以不同的方式,极大地偏移着清华或者在清华时某种力量或者他们自
己与之规划的某种轨道。我简直要感叹,他们是变形的奇才。如果说他们是螺丝钉,可以说
是真不寻常的螺丝钉了。我又常常猜想,他们那么能变形,是否是因为他们在清华时被变形
得太多了。
后来我来到的是一个种种情形与清华非常相似的学校。东西自然会少了不少,可也多出
了一些清华少有的东西,譬如说自由。周围的空间好像一下子打开了。也譬如缠了五年的裹
脚布,在你习惯之后突然被意外地打开了。果真是意外。意外地有些让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甚至有点叫人不知道该怎样行走。
或者说像武侠小说里的轻功,据说有一种修行的方法是带了铁镣行走。我想也许这也是
清华的方式。最终训练出来的个个身轻如燕遨游奋飞不已。我想他们也许常常是不够幸福的
,因为太沉重过,造成心理的病态与压力。也许会很幸福,因为释放之后的轻松。他们或许
会怀念、感激、赞誉或者批评。可却又好像被烙了点印,认同于某种宛如云烟的传统。这不
奇怪吗?或者反过来问,这很奇怪吗?
我还暗自猜想,清华的学生中间是不是暗地里有一个叫做实用主义的东西偷偷流传着。
因为他们中的很多都变成了很会照顾自己的个人。当成功的定义变化时,他们也会跟着定义
的变化而变化,于是清华出了企业家,政治家,富足美满中产阶级,叱咤硅谷的电脑程序员
,在当代却并没有许多有成就的学者和教授,或者更确切地说,在许多四、五十岁以下顶有
成就的华人学者和教授之中,清华并没有合适它盛名的比例。我当然毫不怀疑清华学子的智
商与能力,也无权指摘评价,因为我自己也没有明确地看到自己是否会做一个有名望的学者
和教授。但人生苦短,清华的学子们通常会在功效与努力之间权衡出一条最合适自己的路线
。这当然无可非议,人们也都知道太多理想主义的空妄,只是一个太少理想又太过聪明的社
会也常常让人觉得缺少点情趣或者有些令人扫兴了。
也许再后来我只会清楚地记得几块石头。一块用墨绿的笔润幽幽地写着“憩园”,因为
我曾经常常想,我太累了,是不是该休息了;走路的时候会不小心踩到一些石头,仔细地看
发现是某某届某某系某某班的学长某某年敬立的;一个到清华两年才发现的绿树遮围的地方
,树背后一个高的石碑,写着“独立自由之精神”。一张一张的脸都快忘了,这些石头还会
记得,也是为了纪念那些脸孔吧。谁说把名字刻在石头上的人不会不朽呢?言之无文,行之
不远。清华人受到的爱慕,怀旧,景仰之辞太多,就让我写下几片冷言冷语,做个到此一游
、五年方别的留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