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氓 ◇
·空水·
在很久很久以前,“流氓”这个词便拐进我幼小的耳朵。但是在很长很
长的时间里,我无法确定什么是“流氓”。因为“流氓”这个词,会在许多
大不相同的场合出现。
在小学里,我们男生不管怎样为鸡毛蒜皮的事惹着了女生——例如碰到
了她们的胳膊或者踩到了她们的脚,她们动不动就骂我们“流氓”。不骂
“流氓”这两个字的时候也有,就是骂“耍流氓”、“臭流氓”的时候。
那年代的公共厕所,少有不是用砖头和泥浆垒成的。红砖黄泥,或者青
砖黄泥,都裸露着。交叠错落的色块和线条,酷似唐僧披着的袈裟。那时有
个最流行的词叫“又红又专”,在我不理解它的时候,便总是想到红砖。
厕所的尿,天天不断地爬到墙上。砖块和泥线,潜移默化地遭到尿碱的
侵蚀。这里露一条缝,那里透一个洞。学校有好几次请来村里的支书,作革
命干部要时刻警惕阶级敌人腐蚀的报告。记得有一次的大字标题是:“拒腐
蚀,永不沾。”老师帮我们总结了一个人被腐蚀而变坏的规律:“懒,馋,
沾,贪,变。”而我经常联想到的,就是我们学校厕所的墙,正在一天天地
被我们的尿所腐蚀。
后来,不止一次地发生了男生或校外人士趴在缝缝洞洞上窥探而惊吓着
“上茅房”的女生的事件。全校师生同仇敌忾地咒骂“流氓”。但是,厕所
的缝缝洞洞却依旧在墙。女厕所的声响和光线时不时地隐约而尖锐地穿透过
来,“腐蚀”着日渐长大的我们。
学校西北面的汶河,是一年级的夏天里张老师(女)带我们去洗过澡玩
过水的地方。女生在上游,男生在下游,都脱得光光的,可以互相望见。清
澈的河水,纯净的河沙,起伏的沙滩,林木扶疏的河岸。多年后读到“参差
荇菜,左右流之”的古老诗句,就自然想起那时的汶河。那时的汶河里,的
确有古老而鲜嫩的荇菜。
后来,我们学校的一个女生,放学以后去打兔草——也许她还是唱着那
首《我是公社小社员》,一蹦一跳地去了汶河岸边的吧?可是,她迎着美丽
的夕阳去了,就再也没有归来。人们寻找了几天,才从沙子下面,扒出了她
的尸体。她是在经过一场拼命反抗以后,被人掐死,被人凌辱,被人埋了的。
于是,“流氓”在我的心中,猛地沉重起来。
后来,看见大卡车上被押着游街的犯人,脖子上挂着“流氓”、“反革
命”等字样的大牌子,有男有女。于是我悟出“流氓不全是男的”。
到了“粉碎四人帮”的时候,我五年级了。根据郭沫若的那首词,王洪
文是“政治流氓”。同学们就讨论:“为什么叫他流氓?”“因为她和江青
搞破鞋呐!”而我的推理却是:“流氓”是强奸人的,那么,“政治流氓”
就是强奸政治的。怎么样就算是“强奸政治”,那时的我还想不明白。但至
少我又悟出:“流氓不全是男女胡搞。”
又过了二十多年,我们学校的校长,在市委组织部搞的一次民意测验中,
“不满意率”大大地惊人。我们以为这次能撤掉他了。但据说是因为他到处
找上司哭天抹泪(这也大大地惊人),竟没有撤他。可是不久就派来了一位
党委书记。以前是只有副书记的,而副书记就是校长。我们理解上级领导的
用心,就是让这位新书记来监督校长的。在欢迎新书记到任的全体教职工大
会的主席台上,校长和三位副校长一字摆开严整的阵容,把新来的书记安排
在校长的右手。校长先讲。他意味深长地说:“上级领导关心我们,给咱们
派来了一名书记。不知道今后这学校里的事儿,怎么指挥?听谁指挥?……”
他哇啦够了之后,给我们介绍新来的书记。他嘻嘻嘻嘻地,问那位年近五十
的书记说:“你,你你你你叫什么名儿来?”就在此刻,我的脑子哐啷一声
就开了大窍!什么是“政治流氓”?我“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
人却在——人模狗样处!山大王、军阀、妖怪……等等形象,奔来眼底。
后来,我又觉得拿校长跟山大王相比,是不公平的。虽然有的人说,汉
高祖刘邦是一个流氓,水浒好汉是一群流氓,蒋介石也算是半个流氓。但是
我觉得,“流氓”和“流氓”也常常有很大的不同。他们有着不同的境界,
不同的档次。
小流氓,是锋芒毕露、不忠不孝、情义全无、人皆恶之的。我就见过那
坏事做绝的小流氓,被政府枪毙了,他的家人也坚决不要他的尸体。他六亲
不认了,六亲也不再认他。流氓做到这个份上,算是彻底地完啦!
中流氓,能拼命也能忍让。或虽不忠而至孝,或虽不忠不孝而对朋友独
“铁”。这种流氓,纵然是也杀人也放火,与人结下不共戴天之仇,而在他
那帮朋友眼里,也算是有情义也有担当的了。
大流氓,或能文或能武,不亲自杀人也不亲自放火。他恩怨分明,维护
同伙。虽常违法乱纪,挑战社会道德,可是他恪守江湖规矩,在他的圈子里
建立了井井有条的秩序。他主持的那个圈子大到足够大的时候,就可能成了
气候。
同事说他们那里有个叫“李子”的,公安局抓他的时候费尽周折。村子
里的人们冒着危险窝藏他,只因为他坚持“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规则,而且
常常弄了外面的东西,送给本村的穷人。后来他案子作大了,判了死刑。可
是他那个圈子里的人,没有说他活该的。如果他的那个“窝”定得更大,那
个“窝边”的半径定得更远,没准也能混到陈希同、胡长青、赖昌星那样的
级别。
我还见过一个叫“老丁”的。他从小孤苦伶仃,受人欺负。后来好歹进
城找了一个倒煤烧锅炉的工作。在他还没有发达的时候,常常到一个小店里
赊帐。小店的人看他不像故意拖欠,就由着他赊之,还之,不去催他。后来,
他拉起一帮弟兄,成了那一片的老大。那时候,那座新建的城市里,只有一
个警察。一次,他的一个朋友喝醉了撒野,一头闯进那个小店,说就是想砸
了人家的柜台出出闷气。老丁厉声说道:“这个店对我有恩。你要胡来,就
别说我不认朋友!”那个人一拳打烂了玻璃柜台,老丁就一脚摆平了他的朋
友。后来,老丁以“流氓、抢劫、杀人”等罪被判了死刑。而认识他的许多
人,也有人说起他的凶狠,也有人说起他的“仗义”。
流氓的“情义”,当然不同于圣人的大情大义。但如果说“盗亦有道”,
那么,流氓亦有道也。有道的流氓,自然不是纯粹的流氓。因为流氓的本质
就是无道。最最纯粹的流氓,或曰流氓中的流氓,应当是为了一己之利可以
推翻任何规则、伤害任何他人的。能做到这样的,除了真正的小流氓(不是
岁数小或个头小)外,就得是超级大流氓了。
超级大流氓,凡人是看不出来的。除了“为了一己之利可以推翻任何规
则、伤害任何他人”这个信条深藏不露之外,凡是露出来的,跟常人没什么
两样。在他的词典里,“流氓”不是贬义的词,也不是褒义的词,而是像
“吃饭”、“喝水”、“呼吸”、“生活”一样平常的词。在这一点上,小
流氓、中流氓、大流氓都明显不行——他们的嘴上或许很硬,但是在心里,
总是忘不掉人们是把“流氓”当成贬义词的。
噫!流氓之最高境界——人我两忘的境界,舍此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