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黄埔轶事
1925年8月,我进了黄埔军校,是黄埔第四期。分到入伍生第三团三营一连。连长是黄埔军校第一期毕业的张慎阶,广东人,少年英俊,在东征战役中立过功,是一位以身作则的青年军官,我对他十分敬服。 入伍生第三团各营,都驻扎在黄埔岛对岸鱼珠炮台和深坑一带,以后又迁到陈家祠堂,这处祠堂气派很大,据说是叛将陈炯明的祠堂。 我所在的连,被人笑称为“湖南同乡会”,湘籍人占大半以上。湖南人能吃苦,外籍同学称之为“骡子”精神。 我进黄埔的时候,激动得写了一首诗: 考入黄埔军校 腾飞万里气如虹,沧海茫茫主宰中。 三类权衡知我路,丹心报国奋前锋。 开学后几个月的一天,把我们团员集中在农民运动讲习所,其中有林彪,有周恩来的弟弟周恩寿,有陈林达。我们被升为党员。 墙上也是挂着一张马克思的像。我们坐在凳子上,陈林达一拍我:“坐在前面的那个人你认识吧?”我说:“我不认识。”他说:“他是广东共产党的负责人周恩来,今天的领誓人就是他。” 周恩来就出来讲话了,他说:“我们升了级了,由CY升为CP了。”大家都很高兴。 入学后我跟林彪、周恩寿、李运昌编在一起,我还是班长。我们连里,南方人多,北方人少。湖南人多,湖北人少。大家一起过的是当兵的生活。 一次打完靶后,林彪的枪没有上交,枪里面还有一颗子弹。我们每次打靶完后都要把枪和子弹交上去,林彪就大意了。回去洗洗澡,吃完晚饭大家休息了。我和林彪都住下铺,我看见林彪滚来滚去地没有睡好,好像有什么事情似的。一会儿,看见他的手到枕头后面去拿枪,我这个班长就要管事呀,但我不敢管,怕人家说“人家都睡着了,就你没睡着”。 我总睡不着。忽然,“啪”地一下,响了一枪! 执行官拿着手电一下子跑进来了,问我:“文强,你是班长,你看见什么了?是谁在打枪?”他这一问,问得我慌里慌张的,我说:“我没看见谁睡觉的时候打枪,我没看到。就是看到林彪有点神情不安,睡得不好,看见他的手老在枕头后面去摸。枪架在枕头后面。”我再没有敢往下说。 执行官很有经验,他跑过去,把林彪的那只枪拿来一闻,刚刚打过嘛,有火药味道呀,再用手电一照地下,子弹壳还在那里呢。 “林彪,枪是你打的,你是怎么回事啊,怎么不讲话呢?”执行官很生气。 林彪知道自己错了,说:“我下操的时候急急忙忙没有检查,我就睡不着觉,老惦记有这回事,我一摸枪呵,就打了这一枪。” “噢——你自己承认了?我要让你坐禁闭,一个错误是你没上交枪和子弹,第二个错误是晚上你又打了一枪,两个罪加在一起,坐禁闭!” 我们一看,真玄!子弹从下铺打上去,把上铺的枕头打了一个大洞,再往上铺一摸,人也不见了。上铺那个同学姓林,叫林伟俦。解放天津时,林伟俦是国民党守天津的军长,也是个中将。 执行官说:“哎,这个位置不是林伟俦吗?人到哪里去了?” 正在喊着的时候,林伟俦拿个杯子跑来了,执行官说:“你干什么去了?”他说:“我喝水去了!”执行官说:“你命大,你要是睡在那里呀,这一枪就把你打死啦!好好好,大家睡觉,林彪明天执行禁闭。” 执行官一走,林彪火就起来了,那时我们只有十几岁嘛。他捏起一个拳头,说:“文强,你这个家伙怎么落井下石呀?你这个湖南骡子。” 我一听,就说:“林彪,不要骂人。我怎么落井下石了?我也没说是你打的枪,我只是说你睡得不好嘛,怎么是落井下石呢?” 他说:“你还要说?我揍你!”他越说越激动,就跑到我床铺面前。我说:“林彪呵,你要是跟我打架呢,我估计你三个打不了我,来打吧!”他一巴掌打上来,打得我的火也出来了,我“啪”地一下把他打到上铺去了。他不服呵,还要打。大家起来帮我的忙:这个九头鸟,好厉害,敢打班长。 过后,林彪不理我了。 后来周恩来和贺龙决定搞八一起义,我们南下到会昌,在会昌,我们的部队遇到与驻守在会昌的钱大钧部队,打了一个遭遇战,钱大钧部队缩回去后,我就坐在路边到处看,想:“上面怎么还没有命令,要我们去追击呀?”那时周逸群是党委书记兼师长,我是少校连长兼组织委员。 这时,有人对我说:“你看路边,林彪在那里,你看到没有?” “咦,林彪在那里?他好久不理我了,我见见他。” 我跑过去了,林彪背对着我,他并不知道我在他身后,人家就指着林彪说:“你看你后面是什么人呀?”他回过身来一看,是我。我看他还有点不大高兴的样子,就跑到跟前拉了拉他的手,说:“老林哪,你是湖北佬,我是湖南佬,我们有两年不见面了,大敌当前,不要再闹小孩子脾气了。”他望着我笑一笑,举起手给我敬礼。“哎,”我说,“你这个人还很近人情,还给我敬礼呀。”他笑了,说:“我不是给你敬礼,我是给你的官阶敬礼,我是个上尉,你已经是个少校了,我给你的官阶敬礼。”我说:“不管是什么官阶,也好,我看见你有笑脸了!”他就哈哈地笑起来了。小孩子脾气不闹了。 后来我到潮州看朱德,在那里跟林彪又见了一面。那里有个地方叫三河坝,我们就在那里又见面了。林彪说:“老文呵,咱们又见了面啦,我招待你吃点东西吧。”我说:“你不要招待我,我也不要招待你,很短的时间,我们马上就要通过三河坝,要赶到潮州,我没有时间停下来,另有任务。” 这次分开,就再也没有见面。后来他一直打到了东北,我在国民党里面也到了东北。 进入黄埔不到三个月,入伍生第三团举行甄别考试,凡经过甄别考试及格的,一律升为军官生。我通过,并被分派到政治科政治大队第二队学习。周恩寿也考取了政科,林彪考取了步科。 在升入军官生的甄别考试中,要经过一场口试,邓演达老师是主持口试者之一。叫到我的名字后,我肃立在他面前,一点不敢马虎。 邓演达是黄埔的教育长(邓演达老师后来调升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政治部主任,一度成为武汉国民政府的风云人物,为时不久,宁汉合流,右派势力抬头,他逃往国外,后来归国不久,遭蒋介石的毒手殉难于南京),他仪表非凡,神采奕奕,双目如电,不论是站着、坐着,还是行进间,他的上身都保持立正的姿势,一股浩然正气,溢于眉宇。他用不着说话,只要远远听到他那有节奏的长统马靴的声音,那怕同学们正在闹得欢,立刻就会鸦雀无声。 邓老师对着我端详了一番,问我,“为什么要来这所学校学习?志愿何在?” 我立即回答:“是为了革命不怕死而来,志愿是打倒列强,打倒军阀,为实现三民主义而奋斗。” 他似乎很满意,连连说,“好,好,好,以后要多多地研读三民主义,是新三民主义,具有‘三大政策’内容的新三民主义。” 我退出考场后,便琢磨新三民主义这个“新”字,究竟是什么。一连问了许多同学,都回答不出来。我带着这个问题问恽代英老师,才明白了三民主义新旧的界线。恽代英老师说:“孙中山先生所著的三民主义有新旧之分,旧三民主义是从民治、民有、民享而来,孙中山先生已经否定了,并亲自在广东大学讲演过新三民主义。不过新三民主义要比较完善的话,必须包括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中的贯彻实行三大政策的精神。” 我当时很不理解,认为到黄埔军校来的目的是学军事,为何又学起政治来了?后来才了解,凡考取了军官生的,视其考试成绩,分配到步、炮、工、辎、政治五个科去受训。后来还添设了一个骑兵科,共六个科种。 曾毕业于保定军校、云南讲武堂、日本士官以及海外其他军校的黄埔老师,都认为政治科是一件新鲜事,是革命学校的创举,当然,也有保守的右派分子,造谣生事,诬蔑政治科为“赤化科”。 我们考取政治科的,兴高采烈地离开了陈家祠堂入伍生营地,坐着花艇到校本部去报到。不料报到后,竟让我们到离校本部将近20华里的沙河营房学习。所谓营房,不过是一所全部用毛竹和蒲葵搭盖而成的简易棚。政治大队队长是胡公冕先生,当晚集合我们讲话,说新校舍正在抢建,不久就可搬入去住。这座毛竹营房,别看简陋,还有通风、透光、防潮等等优点呢。我们都是来黄埔革命的,就应该生活革命化,等等,话说得不多,但大家高兴了起来。其实,简易校舍搭盖得挺精雅适用,宿舍、自学室、饭堂、盥洗室、俱乐部,连接着大队部、大操场。我们在沙河营房生活了四个多月,又迁到蝴蝶岗新建校舍。 我在黄埔政治科受训将近半年的时候,周恩来给我们作报告。报告之前,他问:“你们这些同学有会速记的没有?”我举手:“我学过。”我是在艺专学的速记。 周恩来说:“你还会速记呀?你记录过没有?” “记录过。” 他说:“你出来。”我就出列了。他又说:“我们这里还有两个记录员,你们三个人合作吧。你是什么学校毕业的?” “湖南明德中学毕业,后来上了艺专。” “哦,你的资历还不错嘛,就指定你负责吧。” 周恩来报告之后,我把速记稿整理好给他送去,他连声说整理得好整理得好,很高兴。 周恩来又把我介绍给邵力子,说:“我这里有个速记员叫文强,我的演讲他第二天就整理好送来了,记得很清楚,我看了一下就批复印了。不错不错。”这样一来,邵力子也找我速记,他讲三民主义的稿子,是我记下来整理的。邵力子不知道我已经是共产党员,问:“你是不是国民党员呀?” “我不是。” “你还不是国民党员?你的速记这么好,我来介绍你。”邵力子写了个条子,让我加入了国民党。 1926年3月20日,发生了中山舰事变。校本部自3月19日夜间起,已进入戒严状态。苏联顾问和共产党员教官恽代英、萧楚女、高语罕、李合林等等都在20日黎明前被捕了。这些情况是从大队长胡公冕先生口中传出的,因为他任过校本部的警卫队长,调为政治大队长后,他原先的部属透了消息给他才知道的。当时知道消息的,也仅限于极少数人,绝大多数人真相不明,整个的政治大队笼罩在疑云里,提心吊胆,窃窃私语,出操上课停止了。 我记得到了22日晨,党小组长张先梅悄悄传达说:“中山舰事变是蒋介石制造的阴谋事件,目的在于打击左派势力,矛头是对准苏联顾问和共产党员的……” 恐怖气氛笼罩了整个黄埔岛。 另外,还从大队部传出,广州戒严,如临大敌,苏联顾问全部被扣押,中山舰舰长李之龙被关押起来,省港罢工委员会的武装纠察队被全部缴械解散。第一师的政工人员,凡是共产党员,除政治部主任周恩来以外百余人都被扣押起来……恐怖气氛不仅笼罩了黄埔岛,而且笼罩了全广州市和广东全省。 我在事变的前一个星期,有感于左、右两派的斗争,主张切实拥护三大政策,把嚣张的右派势力压下去,于是冒冒失失地写了一篇《拥护三大政策是革命军人之责》的论文,投到学校出版的《黄埔潮》上发表,这篇不到两千字的稿子,明明是贴了邮票,投入大队部设置的邮政信箱里的,不料竟落到了第二队的队长李安定(他把左派和CP分子视为眼中钉)的手里。他暴跳如雷,派区队长把我叫到他的面前,横眉怒目地问我: “是不是想要造反了?” 他拍桌打椅,将我写的那篇稿子摊在他的办公桌上,指责我胆大妄为,逼着我说出动机何在?是谁指使要写的?…… 我苦笑着答道:“稿子是我自动要写的,拥护三大政策是拥护总理亲手制定的政策,是革命军人应尽之责,我没有意识到有何不当,错在哪里?”这一答复,更引起他破口大骂,一脚将他办公桌前的靠椅踢倒了,指着我痛骂说:“你竟赤化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正闹得不可开交,区队长蒋作舟走近我的身边,表面上是制止我再辩论下去,实际上是给李安定一点面子做台阶,蒋作舟对着我大叫一声: “滚!” 我走出了队长室,以为大祸临头,许多同学也为我不安。但结果居然是李安定队长调走了。 3月20日事变后,蒋介石制定了一个“整理党务案”。此决议案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许跨党”,在“党内无党、校内无派”。 我是跨党分子,周恩来介绍我加入了共产党,邵力子介绍我加入了国民党,遇到如此情况,应该有所抉择。经过与小组商量后,我决定选择保留共产党党籍,退出国民党。1926年3月,我退出了国民党,在黄埔公开了共产党员的身份。 事变后第三天晚上8点多,全体师生集合在校本部大礼堂听校长蒋介石的训话。蒋介石指着“亲爱精诚”四个字的校训,说:“如果本校长不革命、反革命,同学们就应该打倒我。”最后蒋介石两只眼睛注视着全体师生,问对他的讲话有什么意见没有? 这时从政治大队第二队的队伍中冒出个湖北口音的学生王襄,高声喊道:“请问校长,你只要我们精诚团结,试问:我们最亲爱的廖党代表被英帝国主义和一小撮反动派刺死了,我们的汪党代表到哪里去了呢?”(廖党代表指廖仲恺,汪党代表指汪精卫)这一义正词严地发问,使全场为之一惊。 蒋介石一下子面红耳赤,过了一会儿,叫侍卫将质问的学生的名字记下来,说:“汪党代表有病,入医院了,不久就要出来的。” 5月底,黄埔军校在学生中挑选了300人,到广州办事处进行特别训练。我和周恩来的老弟周恩寿都被挑选进去了。我们这个队的负责人一个是邓演达(他已升为总政治部主任,学生们仍按习惯称他为教育长),一个是周恩来,一个是彭湃。开始,我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参加了北伐的誓师典礼,才知道受训后要提前毕业,因为北伐前线需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