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觀念而哀傷。
何謂“觀念”?在我的解字法裡,即為“觀”與“念”的合一。
觀者,看也;念者,念頭想法也;觀念者,即看到了什麼之後形成的念想,有點存在決定意識的意思,但也不全是。觀念一旦形成,或一時形成的觀念,皆會影響一個人一生或一段的對待事物和這個世界的看法,甚至決定其是非善惡之判斷。
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觀念,不同的觀念也會在同一個人身上交錯出現。
我鄉有句俗語:“手指頭伸出來還不一般齊”呢,何況人之觀念。為何?看問題的角度不同,自然觀念異也。中國文化講“格物致知”,這原是儒家思想之基礎,但說開了去,也即中華文化之淵源。從認識自然獲取知識這一層面上來講,道家、儒家、醫家都講格物致知。但是講法不同:儒家格物,就是公園賞花,多看物之美好之一面,是謂性善,將人變君子。但儒士多偽。道家格物,就是壠上看化,多看物之本然常態,是謂陰陽二面皆講究,是將人變有道心,即壺裡乾坤。但道士多狡燴。醫家格物,就是實驗室里看花,多看物之“偏性”,也即性味歸經,是取其偏性以糾人之病。但醫家多庸。 為何儒家多偽君子?因為人性中有善惡,儒家摒惡揚善,靠“修”的方式將惡的從人性中剔除,然儒學或儒教皆沒有像諸如基督教那樣有一套“自我懲罰”之手段,也即人在修不完備之時,不大會有靈魂受到撒旦折磨那樣的自覺苦痛。既然它沒有這一套自我修復的能力,即不向“神”便為“撒旦所困”的制肘,那要排遣自身靈魂深處的惡來,則須要外力了。是故,中舊中國有一套“逼”人入范的儒家秩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婦綱等等,並藉以封建權利來加以恐固或推行。儒士於此,便會多偽。至於道家多狡燴,則是道士們將萬物事理明析,極容去幹些滑稽事;醫家多庸,是因好多醫家認識能力並不全面或至少接近全面,導致醫庸迭出。
人活一世的苦、犯罪感,無不來源於自身的觀念。
甚至於命運,也與觀念有關。為何?因為,通常若一個人的觀念定型之後,以己參人,合乎自身看法者,則以為對;不合者,便叱之錯,這還是輕的,重者則罵曰大逆不道者也有。一定的觀念,便形成一定的思想;一定的思想,就影響着人的思路,——辦事情過生活,便各各由觀念不同而路徑不同了。不同時代、同一時代不同時期,人的觀念也多有差異。遠的不說,就拿民國與共和國來言,觀念不同,人們的日常用語便有異哉。民國屬精英治國,當權者多為知識分子,言談之間稱先生尊女士者,可謂隨常稱呼;然而到了共和國,工農政權,當然無論官方或民間,交談之間是須要用工人與農民語言的。於是,太太成了老婆;夫妻成了配偶;愛人成了俺那口兒諸如之類的吧。人心也隨之變得粗糙。甚至一度還反其道而行之,將妓女稱為“小姐”,將嫖客尊為“老師”,將老鴇呼為“媽咪”,真可謂時代語言風格之一景也。
不同人族,因其從自然界中獲得生存條件比如食物之方式異,致使其觀念也就不同,進而影響到各自族人的社會之關係。例如中國,是農耕社會,人們的生存環境相對固定,所以中國先民以相對固定的事物去觀察物象。比如,是先見到桐楊柳楝之樹,然後,才去觀察到東風西風,葉榮與枯,進而認識到天地四氣應變之理。而西方屬游牧民族,一年四季游牧獵狩,他們活動的範圍相對大,是先看到四季應變,而後才注意到四季之物異。也即,中國人是先明事而後知理;西方人多是先着眼於繁紛的現象而後去找到事物之本質。是故,中國的學問,多是講“事”,然後去明“理”;西方的學問,多是講許多複雜的道理,分支也頗多,到後來才找到事物的本質。西方的醫學不是這樣的嗎?他們分科很細,到今天才意識到個性化治療的重要性,才明了整體觀念的重要性。中國人是善於從事中明理的,“講事實擺道理”,此之謂也。比如佛教傳入中國,講佛的人,一定是要遵從中國人思維的習慣,多是要先要講許多的佛教故事,然後才去講佛理。
所以,中國人多是“因事明理”,認“理”是遵從事實,事情結果在那裡擺着,中國人一般都會認,不大會無理強三分。而西方人,則不同,他們多是“因理認事”,一時間若“理”不通,哪怕事情結果明明是那樣,他們也不大會承認。這,就是中西觀念的不同處。所以,在中國辦事,人求人了,那被求的人就會想,我為什麼會給你辦事?即很認“人”(事物),也就是很看人。人對了,事就辦;人不對,正常的事也不給辦。在西方則不然,人求人辦事了,那被求的人會想,我為什麼不給你辦?即很認“理”,理通了,管你是誰,事情都給辦;理不通,任你是誰,事也不給辦。為何?觀念異也,思維方式也不同。
中國人做文章,做來做去,是為講一番道理。也可謂文以載道;而西方人做文章,花哩唿哨,剝去外表那一層,無非是講一事。所以,西方人很會講故事,因為他們的文章本來就是圍繞一事,即故事核而展開的;中國人很會講道理,講意境,因為中國人做文章,本就是為情與理而去。會讀西方文章的人,就是會爬到樹上摘果子的人。在摘果子的過程中享受到果樹上的鳥語花香,然後才摘到鮮美的果子。會讀中國文章的人,就是會欣賞果樹的人,品賞之後要明白這一樹花果為何此時此處最艷美的道理。當然,無論中西文章,不會讀文章的人,就是站在地上打花果的人。
2016/4/11,磨硯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