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心路里程自述系列
哪里着火了
我总觉得自己的记忆是有质感和层次的,记忆中的一部分已经凝成了坚硬的
岩石,无论我如何呼唤它,拍打它,它都不肯理会,记忆中的另一部分则化为一
片松软的泥土,当我掬一捧在手中的时候,它给予我很浑厚的感觉。然而其中所
蕴含的奥秘却难以解析了。
有幸的是记忆中还有一块圣地始终是一池清澈的春水,心中只要有一阵小风
吹过,藏在时轴里面的故事就会像美丽的鱼儿一样活灵活现地向你游来……
1965年的那个大年三十,爸爸妈妈让我猜给我买的礼物。
“是大白兔糖。”
妈妈抚摸了一下我的脸说:“不过年,也可以吃大白兔嘛,只是吃多了,牙
要黑呦。”
“是小人书。”
爸爸拍拍我的头说:“不过年,也可以买小人书嘛,以后每个月带你去逛书
店好了。”
“是小花袄。”
爸爸张开双臂将我举过头顶说:“猜对了一半。”妈妈抢下去说:“是小花
袄外面的大花袄,是件棉猴儿。”
新棉猴儿长得几乎盖住了脚面,父母为我安排了绰绰有余的成长空间。
我不肯再脱下它,我要下楼去,我想让全楼的小朋友都看到它。
楼下的小朋友们分成几拨,沉浸在各自的游戏中。有的在跳皮筋,皮筋是双
根的,抻皮筋的两个小朋友将它的高度从脚腕,到腿肚,到大腿根,到腰,到腋
下,到脖子下一级级升高。
有的在玩剁刀,削铅笔用的小竖刀,在画有格格的地面上飞上飞下,小刀如
果剁在了小石子上,就会倒在土地的怀里,此时必伴随遗憾的“唉呀”!
有的在玩猪拐,随着乒乓球的一起一落,猪拐无穷地变化着。
最热闹,最喜庆的一拨还要算放鞭炮的小朋友。
“带我玩一个。”我请求了,小平递给我一个一寸多长鲜红的鞭炮,小刚递
给我一节点燃的土色纸绳。
我战战兢兢地开始第一次挑战放鞭炮,用纸绳足足点了四五次,才终于听见
了它的爆响,好震耳。
于是,我开始放开胆子,学着男孩子将鞭炮拦腰一折,直接点燃里面的火药
滋花,真令人激动不已。
正玩在兴头上,我周围出现了袅袅上升的白烟,夹着一股焦煳味。“哪里着
火了?”
我放下鞭炮绕着楼跑起来,想看看究竟是哪里着火了,可奇怪的是,我跑到
哪里烟就冒到哪里,焦糊味就呛到哪里,它们为什么总跟着我?
我接着跑,一圈又一圈,想躲开烟,躲开糊味。
小平突然朝我跑来,大喊:“你的棉猴儿着火了。”小刚等男孩子也向我奔
来,我这才发现自己棉猴儿的右肩被烧着了,吓得大哭起来。
很快我身边便围满了小朋友,经过女孩们吐吐沫,男孩们用帽子拍打,燃烧
在身的火终于熄灭了。可是我那刚刚穿了一天的新棉猴,左肩上出现了一个碗样
大的洞,露出了败絮,惨不忍睹,我呜咽着回家了……
以后每当来家做客的叔叔阿姨夸我聪明时,妈妈总是乐呵呵地说:“这个丫
头可是一点也不聪明,火都快烧到眉毛了,还在问哪里着火了。”
东瀛路上
近日北京电视台播放的《我们的留学生活———在日本的日子》让母亲的眼
泪一串一串地流。
母亲一定是把镜头里海外学子的悲壮幻化在女儿身上了。女儿也的确在东瀛
路上留下过一笔生命线段,这生命线段中同样藏满了故事……
10年前,我怎么会去了日本?想起来,至今恍然如梦。
80年代末,我收到了前西德一所大学研究生院的录取通知书并获准了奖学金
,我决定西行,加入时代的留学大潮。可偏偏鬼使神差,一个偶然的机会竟使我
改道东渡了,从此开始了我的遥遥东瀛路。
我不曾在料理店洗过碗,眼前的这双手依然纤细嫩白;我不曾住过三四平方
米的小屋,家里的走廊还能容纳一盆君子兰;我不曾为签证忧心忡忡,护照上总
是如期多了一块方章,年复一年;我不曾受学费的重压,当我入不敷出的时候,
学费总是得到了减免。在这几个“不曾”的范畴里,我未与很多同胞共难。但是
,在日本岛上我毕竟还是流下了太多的泪水,承受了漫长的孤独岁月。
一个晚上,我在卫生间读了好久的书,反正也没人等着上厕所。
不料,当我走出厕所,家里已是一片“汪洋”。放在走廊里的旧洗衣机转着
转着出了毛病,造成“洪水漫漫”。
我明明知道于事无补,还是慌忙给朋友拨通了电话。
“打电话也不看看时间。哭什么呀?只能怪你不好。”被电话铃从梦中惊醒
的朋友生气了。
楼下的房东“咚、咚、咚”地跑上楼来,“水漏到楼下了”!砸门声震天动
地。十万火急之下,我从床上一把抱起家里仅有的一床被褥投入水中,一边跪着
堵水一边流泪……
夜晚,我躺在硬床板上,身上盖着一条床单,床单上是我箱子里所有薄薄厚
厚的衣服的“平铺”。
我一动也不敢动,因为一动身子我的“被子”就会碎的。虽然,被褥晒了好
多天也不干,我的眼泪却干得很快。
我每天早上精神饱满地去日本语学校学习日语,逢人便说“おはようこをい
ます(早上好!)”!下午在一家软件公司做工。公司的上上下下对我关怀备至
。
我宿舍里的全部用品几乎都是大家捐献的,当然也包括那台漏水的老旧洗衣
机。几个小伙子还羞答答地凑过来跟我说英语,争着为我讲解业务。
我紧张而快活,一点也不想家。可惜好景不长,公司的一位老姑娘开始和我
过不去。
我有一件从北京带来的蜡染服,它使我十二分的“江南闺秀”,北京的朋友
都这么说。可是老姑娘却说在日本它只适合当围裙。
我过生日的时候,有一位非常关心我的青岛女士送给我一块装饰手表。我觉
得戴上它才不辜负她的盛情。
第二天,我专门选了一件与手表同色的浅蓝色上装上班去了。不想老姑娘笑
我说:“这表是儿童手表,你戴它不难为情吗?”
后来,她又问过我一系列奇奇怪怪的问题,比如“你们中国人吃的米是白色
的吗”、“你们北京人喝水是用水管送还是上山挑”等等。她还当着我的面邀请
公司所有的人去听她姐姐的钢琴演奏会,惟独不叫我。好像我只是公司的一台计
算机、一把椅子一样。
我的自尊心屡屡受伤,晚上回家一出地铁眼泪就含不住了。“你也曾留学美
国。在异国他乡也遭同样冷遇,你该如何感受呢?”在心中我无数次与她对话。
就在发冬季奖金之前,我辞职了,毅然决然,想表达的只有一句话:“我不
是难民!”当时我还年轻,自尊心没有弹性。
倩倩与知知
倩倩与知知今年同为四岁,新华侨二世,日本生日本长。周末两家只要一串
门,他们的小手便拉在一起,不肯分开。
到了吃饭的时候,虽然不得不一手扶碗,一手拿勺,遵守规矩,但还是你望
着我,我望着你,情意绵绵,每次分手时,他们不是紧紧拥抱便是在对方的小脸
上亲了又亲。
妈妈们说两个小家伙将来说不定真的会喜结伉俪,感情的萌芽状态是值得记
录的,两家的交情如漆似胶,两个妈妈自然心中乐开了花。
爸爸们可没有这样感情用事。近来,知知的爸爸常常训知知的妈妈:你除了
欣赏儿子的娃娃恋,能不能再多想想儿子的教育?都四岁了还数不好数字。
倩倩的爸爸也屡屡对倩倩的妈妈发脾气:女儿都四岁了还不识一个汉字。
又逢周末,两家照例会合了,气氛却不同往常,倩倩和知知被拆散在方桌的
两角。两个妈妈也收起了笑容,爸爸们轮流训话,讲人生的艰难,讲社会的竞争
,讲学习的重要,孩子们似懂非懂。
学习正式开始。在桌子的右半边,妈妈摊开了一本倩倩最喜欢的幼儿画册,
并用手掌一个一个地挡住书中的画,来问画旁边的汉字是什么意思,倩倩竟然能
够一个意思不差地从第一页说到最后一页。倩倩的妈妈欣喜若狂;还没有教,就
识得这么多汉字?难道女儿是神童?她灵机一动,又随机地翻开一页,女儿果然
开始指鹿为马,如此重复几次,女儿兵败如山倒。“原来,你是把书里的内容全
按顺序背下来了,死记硬背将来可不会有出息。”倩倩的妈妈开始了比爸爸更严
肃的教育。
但是一直不动生色的爸爸居然一把将倩倩高高举过头顶,兴奋地说:“能记
这么多页的内容,能记这么完整的故事,真不简单。”
倩倩的妈妈满脸诧异:“光会记,有什么用?”“记忆也是重要的学习能力
之一。不该小看女儿,小小年纪,竟能过目成诵。”
在桌子的左半边,知知的妈妈在一个接一个地说数字,然后让儿子指出它的
下一个数字是什么?妈妈说5儿子说6,妈妈说10,儿子说11,对答如流,
可是当知知的妈妈说99时,知知却说1010。“你怎么连100都不知道,
妈妈不是总跟你说以后要考100分吗?”
谁料,知知的爸爸竟然伸出了大拇指:“知知了不起。”
知知的妈妈十二分疑惑,知知的爸爸乐在眉梢:“你没有发现儿子会推理了
吗?他已经明白数字应该递增,所以9变成10,而且他还懂得11以后可以有
22,自然99以后也可以有1010嘛,儿子的小脑袋瓜里已经有了逻辑,看
来将来会有出息。”今天,两个妈妈对孩子的爸爸还真有点刮目相看,自愧弗如
。“好了,这次的学习就到这里。”知知的妈妈话音未落,倩倩与知知的两只小
手又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日本大蟑螂
“我家有蟑螂。”我禁不住在办公室里向大家做此宣布,虽然它与工作无涉
。
“去买‘最后的晚餐’招待它们,然后你就等着收尸吧。”小华虽然是个湖
南姑娘且小我一轮,但比起我这个北京大姐来说,如今她更是北京通、更是生活
专家。
她的购物指南“最后的晚餐”是除蟑药。此药是盛放在圆状小盒子里的咖啡
色小颗粒,它含有蟑螂引诱剂,蟑螂吃了它就会一命呜呼,所以是“最后的晚餐
”。
下班后,我去超市买来晚餐,摆好家宴,边听“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边耐
心恭候赴宴的“贵宾”。
在动听的歌声中,我的眼前没有呈现莫斯科郊外的动人晚景,而是几只体态
肥硕的日本大蟑螂从我的记忆中爬了出来……
初到日本的一天晚上,我回到家里,一开灯,发现沙发上方的墙上爬着一只
知了那么大的蟑螂,顿时毛骨悚然。愣了半天,才去拿喷药,对准沙发上方和背
后闭眼喷了一气。
大蟑螂大概被喷死了,可我也不敢挪沙发看。静了好一会儿,还是觉得这屋
无法呆。
于是,蹑手蹑脚地进到里屋,把门关好。刚在榻榻米上坐下来打开电视,电
视机上方也窜出一只知了那么大的蟑螂,我“啊”地惊叫,魂飞胆破。
家中哪里还有我的安全地带?大活人也不能在虫子面前败下阵来呀!我为自
己壮胆。
于是又去厨房把药拿来,对准大蟑螂劈头盖脸地喷起来。大蟑螂没有动静了
,它的遗体可能在电视柜的背后,可我不敢“验尸”。
我战战兢兢地爬上床(实为榻榻米上的一条褥子),手僵直地握着喷药瓶,
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家里的每个角落。天晓得犄角旮旯里究竟藏着几只大蟑螂!
入夜后,我蜷缩在床,惊魂未散。忽然,从厨房传来大虫子扑棱翅膀的声音
,一定是大蟑螂被我放在厨房的除蟑粘着剂粘住了一半身子,而另一半身子还在
做垂死挣扎。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从纸门(和式住屋的门是纸做的)的那一边—
——厨房传来的这声音似乎很大、很真切、很恐怖。
我屏住呼吸,按住心跳,闭目等待,等待着大蟑螂还活跃着的那一半身子也
被粘着剂粘住,等待着它的一对翅膀能被双双俘虏,我情愿相信日本除蟑药的威
力。
可惜,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无论我如何等待,
大蟑螂依然在扇动翅膀,频率不减,力度不变,声音不衰。
那一刻,我简直认为世上生命力最顽强的蟑螂就在我家了,恐怖中又平添了
几分悲哀与自怜。
我几次鼓足勇气,却依然不敢拉开厨房的纸门。最后只好向中国人邻居、北
大附中的老同学、好朋友小郑夫妇发SOS,紧急呼救……
此后,我家每时每刻都全方位地布有除蟑药。大多数蟑螂被迫害致死,少数
幸存者也迁居别处,另谋生路了。
在日本,很难与蟑螂绝缘。因为那里的气候太适合它们的生长。药店里的除
蟑药有喷的、熏的、粘的,花样翻新,销势经久不衰。
今年的北京也赶上炎夏暖秋,让蟑螂舒坦了不短的日子。
我从小怕虫子,怕发霉的东西。小时候,家里烧的是蜂窝煤。当我看到从蜂
窝里钻出小蟑螂时,便立即停止洗碗等厨房作业,跑进房间再不肯出来。
上小学的时候,家里的桌子下面常囤积着白薯,我们有时蒸着吃,有时烤着
吃,有时煮着吃。
记得有一次,我钻到桌子下面去拿白薯,当手触到发霉的一个时,顿时浑身
发软。从此,研究霉,研究微生物的妈妈为我定了论:小帅永远成不了微生物专
家。我很高兴在这个领域被判死刑。
真不知写这篇小文让大家陪着我一起倒胃口是否合适。可是,不瞒你说,近
来抢着从我的计算机打印机里一行行往外跑的是生活中的每一丝感触,每一撮悲
欢,每一星冥想,包括美的与丑的,请原谅我成全了它们。
今晚我专心感动
今晚,老同学小王借给我一盘《泰坦尼克号》影片的音乐磁带,我的耳朵、
我的心一下子又被那动听的旋律捉住了。我的情绪全部飘在了那悲怆的音乐里。
磁带一遍遍回放,我的神经一根根震颤,眼泪一滴滴落下,一种很美好、很深沉
的情感在心中缠绕成河。
平时我总是一边读书一边听音乐或一边上网。我总觉得自己不该专门花那么
多时间听音乐,因为听音乐的感觉太好、太不吃力、太舒服。我这个人似乎有一
点自虐倾向,不习惯让自己太舒服。读书学习终归是有些苦的,上网毕竟可以在
视野里沾染上一点WEB的灵气,能使感觉现代一点,时尚一点。让听音乐和读
书或上网结伴 而行就没有愧疚了,我如是想。
已经凌晨一时半了,我依然舍不得按下录音机上的“停止”键。我被音乐深
深地打动着,不想别的,不做别的。
我平日的生活多半是走程序的,合理而充满理性,难得今晚有任性的情绪,
难得对一段音乐如此有感觉。每一个音符都跃入我的心灵深处,并牵出了一串串
人生慨叹。
感动很美妙,不该去打扰;感动很脆弱,经不住打扰;感动很珍贵,因为它
完全不能预约。
生活中好多事情都很重要,感动也是重要的。当它来临的时候,特别是来势
汹涌的时候,不要用一大堆戒律去拒绝它、熄灭它、把它赶跑。
感动是有意义的,感动的时候,真善美往往是注入心田的;感动的时候,人
性往往是在成长的。
都说女人一提笔总是爱写小情绪、小哲理、小情小景、小桥流水人家,不会
写大江东去、大雨滂沱、大刀阔斧……
在日本写文章发表时,我的女朋友们都爱看,然而她们的丈夫则都不爱看。
本来我想试着转变一下文风,让笔调大气一些,可是一时还转不过来,今天
又写起了小情绪,请不要见笑。我也很喜欢与能够感动、易于感动的人交往。我
和这类人之间的心理通道似乎更畅通一些。
在动中或许唤醒幸福的回忆,或许触碰往日的伤痕。幸福也好,痛苦也罢都
是不用修饰的。把幸福与痛苦统统交给自己的感动去处理吧,相信它会管理好、
呵护好。
在日本曾经有一个朋友在深夜发来一纸传真,上面只有一行字“给我一点感
动”。
后来经常在报纸上看到她的散文,全部是在讲她的“感动”故事。她学会一
个人在异国他乡去寻找和创造感动了。
我将坐在自己心灵的一隅,等待下一次感动。如今我不知它将来自何方,是
来自音乐?来自图书?来自英特网?来自大自然?来自人?我只知道属于自己的
下一次感动一定会来临,因为拍一拍胸口,觉得这里面有孕育感动的肥沃土壤。
我想把人生的感动连缀成行,我想把周围世界的感动连缀成片;我想在感动
中与你们相互温暖、相互关爱。我想攒好多感动,攒一辈子。
笑之过
80年代末,一阵风吹破了我———一个脆弱的小水泡,于是,我与时代的留
学大潮融会了。10年,整整10年的光景并不能使我统摄岛国的模样,但是,我还
是捕捉到了他的几把影子,领略到了他的几分神韵。我每天在日本人堆里生活,
与日本人同是黄皮肤,同说日本语。虽然很多日本人以为我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但是我始终觉得自己与日本人一点也不像。
我连笑的方式也不具备日本特色。
我自幼爱笑,为一点小事能笑出眼泪。每当我想讲个笑话时,从来都是刚开
个头就笑得直不起腰,喘不上气,谁也没有听我说完过一个笑话。
虽然经历了急风暴雨的洗礼,我却依然收不住笑,在书桌上的小镜子里,我
曾望见自己含着笑的两行泪。
我的记忆似乎有舍弃眼泪而存储欢笑的天性。大概,在娘胎里我已经会笑了
。就这样,我把这笑带到了日本。
虽然,我面对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艰难的开端,但我年轻,还不懂得害怕
;我忙碌,还没来得及烦恼。
努力,不懈的努力之后,我考取了东京大学大学院,迈进了日本学界的最高
殿堂。踏上日本岛以来,我第一次有了新鲜的,而不是惯性的欢笑。
我急不可待地走进大学院办公室,我有些激动地呼唤办公小姐,我兴高采烈
地办入学手续。我喜在心头,乐在眉梢,我笑啊笑。不料,接待我的小姐眉头紧
蹙,悄悄地把我叫出办公室,两眼直直地望着我,认认真真地说:你和我讲话的
时候为什么一直在笑?你不知道这样很失礼吗?
我一直以为一张带着笑的容颜,一颗带着笑的心灵是可以和整个人类、大自
然乃至无限的宇宙融会的。我好委屈,一瞬间,我的笑容被满面的泪水洗净了。
日本的地铁像神经网络一样四通八达。瞧,车厢里的日本小姐,她们的穿着是多
么入时,她们的秀发是多么飘逸。可是,你再观察一下她们的表情,是何等的木
然。她们醒着?睡着?高兴着?痛苦着?不得而知。
在我眼里,日本职员的个性是整整齐齐的,就像大工业生产的产物。日本小
姐的表情似乎也是批量生产的产品,近乎是一个模子。那一对对不会说话、不会
传神、散了焦的眼睛,哪里还是什么心灵的窗口。
你或许可以隐隐约约地望见,在她们内心深处也飘忽着红红绿绿的色彩,但
你永远也看不清。
在日本我只觉得欢乐难以畅快,痛苦也无法淋漓。一切喜怒哀乐似乎都发生
在一个模模糊糊的世界里。从小习惯了透明,习惯了明朗,读不懂朦胧诗的我多
么怀念旧日那份真实的欢乐,那份真实的痛苦,那份真实的人生。
胸中时时涌动着的眷眷乡情像一束不肯弯曲的阳光把我的心笔直地引向生我
养我的地方。在故乡的殷殷召唤之下,我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北京。面对亲人
、面对朋友、面对同胞我还原了自己本然的笑,纵情的笑。
在日本
我顺利考进了东京大学大学院。带着这个好消息,还带着一大堆百日元小礼
品我飞回了魂牵梦绕的北京。爸爸的牙只剩下孤零零的一颗了,妈妈的头发花白
了,从首都机场到家里的路上,我们三个人挤在了出租车的后座,六只手始终没
有分开。
一进家门,两个大红灯笼高高地挂在走廊上,上面是爸爸的饱墨楷书“帅府
”,餐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一瓶红葡萄酒把大家的笑颜从里向外染红。“嘘,
小点声!都深更半夜了。”妈妈总是最周到的。
“隔壁老刘好吗?”我这才想起了久别的邻居。
“你走以后,这栋楼的人口发生了变化。先是二楼的老马病逝了,去年楼上
的大俞去了,前不久隔壁的老刘也走了。大家的年龄都比我小,国务院都开始重
视中科院的‘英年早逝’。今后无论家里发生了什么,你是姐姐,不要慌张,你
要和妹妹一起照顾好妈妈,千万不能让妈妈孤独。爸爸常年来的疲劳也是积重难
返,不过只要你们好好的,我也没有什么遗憾……”可以判断,爸爸的话没有带
着任何酒性。
家里什么也不会发生,上帝保佑!
那年,妈妈重病缠身,爸爸隔离审查,我和妹妹泡在眼泪里生活。一听到我
和妹妹搬煤气罐的声音,楼道里就会有许多房门打开,叔叔们都抢着为我们姐妹
俩搬煤气罐,晚上阿姨们还送来热乎乎的饺子。
在我年少的心中,你们是我的人间真善美的老师啊。因为有你们,困境中的
我才依然感到生活是美丽的,周围世界是美丽的。你们为什么一去不归了呢?我
的书包里还有为你们准备的日本小礼物呢。父母一下子老了。我还没有为你们好
好做过一次饭就走得这样远。爸爸没有牙,明天我去买豆腐。想想今晚这桌菜,
没有一道菜是爸爸可以吃的,所有菜都是为我洗尘的……上床后,我蒙被抽泣了
。
1993年初春,我的毕业论文进展顺利。可偏偏就在答辩之前,我在洗澡间滑
倒,背部扭伤了。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还是疼得想打滚。医生给了我解疼的膏
药,每片膏药都是大大的,富有弹性。回家后对着大镜子,我试贴了好几次,均
告失败,因为我的两只手怎么也够不着疼痛的部位。无奈,我把膏药拍在门上,
然后用背去蹭门,依然屡屡失败。从背部,从心底钻出来的两股疼痛合流、把我
击倒了,我趴在床上痛哭了。
我又一次明白了在日本,我有学上,有工作做,可是我没有一个最最渴望的
家。异国的孤绝,思乡的殷切,这一夜我是尝尽了。
我爬了起来,坚强了起来。疼痛是一种滋味,孤独也是一种滋味。痛苦与孤
苦是人生中必上的两道大菜,我品尝了太多。我咬住了牙,我顺利地完成了答辩
,会场中竟然没有人发现我有何异样。答辩完后,导师拍我的背,同学搂我的脖
,他们每对我亲昵一下,我就要大叫一声“哎哟……,我疼!”
就遮阳,我东京大学研究生毕业了。
生孩子
只要奋然前行,总是会与美好的事物相遇的。就在我34岁生日那天,知道了
自己的肚子里已经镶嵌着一个小小的生命。
松户妇人诊室的大夫将呈阳性的妊娠测试板送给我作个纪念。从医院回家的
路上,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一个西瓜和两条烤鱼。回家后把剩饺子煎了煎,又把新
做的菜、汤和冰箱里的所有剩余物都摆在了桌上,我举起相机为这具有特殊意义
的生日留个影。
大约三个月以后的一天,我突然感到胎内有了生命的动静,我屏住呼吸用手
小心翼翼地寻找,当定位到了那一跳一跳的局部时已是欣喜若狂。我抓起丈夫的
手放在那位置上,让他与我共同感受这小小生命的真实。
奇怪的是丈夫却在几次微微调整了手的位置之后将手抽回放到了他自己的肚
皮上探测起来。“喂!娃娃又不在你的肚子里……”我大惑不解。丈夫不做声,
只是抓起我的手放在了他的肚子上。
“你有没有搞错?”快作母亲的人了,我可没有心思响应他“神秘”的恶作
剧。正要抽手,只听丈夫说:“一跳一跳的地方就在这儿”。我确实感到了一种
微弱而清晰的跳动,与刚才在自己肚子上的感觉一样。仔细一看,连位置都是一
样的。
大概我是把脉动幻想成胎动了。才四个月哪里会有胎动呢?丈夫说我是个傻
乎乎的痴心准妈妈。
1996年2月10日,我与一个黑人孕妇同时住进了松户市立医院产妇人
科。经过了撕心裂肺的阵痛之后,我迎来了那梦幻般的小小生命,而黑人孕妇却
仍在阵痛室里喊疼。
我还记得母亲在我幼年唱过的摇篮曲。我还记得妈妈吟唱时的表情。
伴着那沉沉的,甜甜的调调,我不再有气力睁开眼睛。这歌像一根有张力的
绳子,一点一点把我拉进梦乡……夜深了,我睡不着,我想去新生儿室,去哼我
的摇篮曲,去端详宝宝人之初的每一个瞬间。虽然医院有母子见面时间的规定,
护士奈何我不得,放行了。
可是,刚刚走到婴儿室的玻璃门外,我就禁不住大哭起来。氧气罩里我那刚
刚来到人间的宝贝浑身发暗,没有一丝血色。顷刻之间,夜班护士全部集合在我
的周围,“你怎么了?”这个护士拉我的手,那个护士扶我的肩。
“我的孩子……”我泣不成声。一个老护士进到新生儿室从南角推出一个婴
儿车,我一眼看见了宝宝身上的蓝牌牌上写着“黄帅”。
原来这才是我的宝贝,他正在酣睡呢,小脸粉粉的;原来氧气罩里的是黑人
产妇的黑宝宝。
大夫说我太虚弱了。
就这样,我和那个黑人妈妈很快成为朋友。我们为这两个有缘同日在岛国来
到人间的“外国”孩子合影留念。
晚上,孩子的父亲向北京报喜。奶奶说:“孩子千万别抱错”。他说:“错
不了。今天就生了两个,一个黑,一个白。”
天涯孤旅
过去的事情过去了。
不,“过去”有时回来找我。
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我躲进“过去”哭泣。
“过去”没有写在水上,水能洗刷痕迹。“过去”刻在钢板上,“过去”熨
在心灵上。
钢板和心灵会记录烙印。
“过去”磨不灭,飘不散。
“过去”好大,好高,好沉,是一座山,压在我心上,我沉甸甸地长大。
少女时代起,我便用尽气力移这座山。我曾在一首小诗中写道,“比丝还细
的神经纤维,挂满串串硕大的铅锤”。小小年纪,我已经学会了“自觉沉重”。
长大以后,我的承重能力在磨难中提高、拔节。我背着山,一步一步,奋然
前行。
不沉重的感觉毕竟美好,它招引我,诱惑我,我无力抵御,我在心中盼它想它为
它忙。先忙着加长这样的瞬间,后忙着将这样的瞬间接在一起。
持之以恒的心灵演练之末,我终于有了不沉重的一小时,不沉重的一个早晨
,不沉重的一整天……
我继续一镐一镐地刨山,让那颗铅重的心一点点释重;我继续一锨一锨地移
山,让那颗捆绑的心一点点松解;在我漫长的生命过程中,命中注定要为此事忙
碌。自力不足时,我也凭借他力。
1979年夏的一个黄昏,我挽着父亲漫步在中关村的田间小路上,那是我们父
女俩每天必至的“谈心路”。
一贯先倾听的父亲突然先开了口:“小帅,今天爸爸想跟你讲个道理。在这
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以使你倒下,这个人便是你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一
个人可以使你挺立,这个人还是你自己。”
从那天起,我开始刻意在心中不再挽留沉重;从那天起,我开始本能地拒绝
将使自己倒下的重压。
我学会与沉重抗争了,我的精力和心力可以放在“体验沉重”以外的事情上
了,我读书“入”了,我考上了北京工业大学。
我大学时代的生活被一层温暖的内核保护了起来,北工大已经成为我最最热
爱的一所校园,对她每回忆一次,便感动一回。这不,十年的海外学子生活结束
之后,我又直奔她的怀抱来了。
如今,我回到了母校工作,每天漫步在芳香的校园里,不断地即景生情,不
断地感慨万千。
现在,办公室是我很喜欢去的地方,因为大家都是向周围辐射温暖的人,没
有人会在那里感到寒冷。
当今日的温暖和旧日的温暖融为一体的时候,我真的有点感动不过来了。
感动中的我不知不觉地远离了沉重。
丈夫用宽阔的肩膀和宽阔的胸怀帮我挑去了一半的沉重;儿子小松树般的茁
壮成长冲走了我心中的一堆堆乱石;朋友们的在乎与理解使压在我心头的大山摇
摇欲坠了。
我依然在“愚女移山”,进入了它的后期工程。我知道应该怎样完成这个人
生课题。
尽可能地多想想他人的痛苦,少想想自己的痛苦;多想想他人的不幸,少想
想自己的不幸;多想想应该如何原谅他人,少想想应该如何原谅自己;多想想如
何去温暖他人,少想想如何去保暖自己;多想想人生是个美好的概念,少想想人
生是个苦的概念;多想想怎样才能不去伤害他人,少想想别人应该怎样不伤害我
;多想想一些人形成这种态度的历史背景,少想想自己是否受得了……
总之,努力去关爱亲人,关爱朋友,关爱他人,关爱社会,不会错。
关爱的半径越大,自己的心情越不会沉重。
学会感谢,学会报恩,学会理解,学会宽宏,学会不要过分关注自我。当自
己的一颗心为很多人和事忙得叫苦不迭的时候,“愚女移山”便可望实现了。
看来,经过了漫长的心灵历程的跋涉,我得道了。
心情简介
长大以后,我一直惧怕记者,怕他们编故事,怕他们把简简单单的事情描绘
得五彩缤纷的,让世人都花了眼。
我被涂上的五颜六色怕是一生也洗不去。
带着这样的一身色彩,有人说我是青面獠牙的怪物,有人说我是被风潮愚弄
了的无辜……
我究竟是谁?
我是卑微?
我是高尚?
我应该是那不曾被评判过的我。
有人觉得我身上的色彩很刺目,也有人曾觉得我身上的色彩很耀眼,我自己
则始终觉得这身色彩很沉重。
其实,我不仅仅是怕记者,更怕的是我自己,怕自己对文字的安全性把握不
好。
我心中的这多“怕”,在母亲那里是加倍的。母亲曾经跪下来求我不要记日
记,不要写文章,好像我一动笔就会酝酿灾难。
有很长一段时间,一提笔,大脑中的潜意识便开始运作,好像在有意与无意
之间计算着每个文字与是非的直线距离或曲线距离,真不知安全系数是多少。
当落笔的文字在方格上爬行时,我的意识却屡屡跳出方格去审视每个字是左
了?右了?会不会落入网中?
经过了很久的岁月,我的心态向着自然回归了一大步,藏在心中的许多“怕
“缓和了很多。
我想起了1984年从北京工业大学毕业后发生过的一件事。
有一位年轻的外地记者,坐了一夜火车专程到北京来采访我。
我虽然心中过意不去,给他买北京果脯,买北京瓜子,但始终没有回答他提
出的任何问题,包括可以回答的和难以回答的。
我当时实在是怕他写下大段大段的“黄帅说”,再打上冒号和引号,然而那
些话却是我下辈子也想不出来的。
与他握手道别时,他说:我是你的同龄人,是抱着理解你的心情来采访你的
。
他说:你拒绝理解是很伤人的。
他的忠告是诚恳的,如今我深深的歉意已不仅仅是对他一个记者,而应该是
更宽泛的。
谁不渴望理解?
谁不希望自己的周围是个理解的海洋?
我虽然沉默了很久很久,但不曾忘记过来自你的温暖。
一切搭救过,帮助过,理解过,关心过,同情过,在意过“那个小学生”的
人,我真的非常感激你们。
笔至此处,那一份份遥远的和身近的温暖一齐在我的躯体里融化开来,我的
双眼发潮了。
我会用力在此打开心扉,让大家进来坐坐。我会努力不再怕什么,将事情心
情说得自然。
也相信我将在这里留下的话均属轻声细语,绝不会吵坏大家。
从远方归来
我从遥远的地方归来了。
我走了很久,我走了10年。
回头望过去,这10年像匹奔马,跑得好快,我连缰绳都拉不住。
踏在东瀛路上的岁月脚步有回声吗?
我默默地聆听自己。
这10年的生活是饱满的,因为它被密密麻麻的日子填满,因为它被匆匆忙忙
的脚步写完。
这10年是空寂的,因为在它的上空望不见故乡的星辰,因为在它的大地找不
见妈妈的笑颜。
故乡和妈妈是我不曾离开过的,这一离开就是10年。
每当乡情泛起的时候,我便坐在窗口将视线一点一点接长。
如果视线被什么东西障住了,就闭上眼睛,用心力将视线穿它而过。
如果视线再碰到障碍物的时候,再用心力穿它。
就这样,视线会被游子一颗热烘烘的心送到很远而又很熟悉的地方。
故乡是我魂牵梦萦的港湾,我,一叶小舟,漂泊得越远越久便越想靠近她。
可是,当我心力交瘁的时候,连视线都不肯依我的意志抵达那方热土。
即使我的视线出发了,也会被千山万水阻隔、中断。
浸泡在无边无际的孤独感中,我的心力往往很贫弱。
当我怎么努力也望不见故乡的时候,常常独坐窗前,自己吹落自己的泪花,
心中慨叹起古人的绝句,“人言落日是天涯,望尽天涯不见家”。
思念妈妈的时候,我便在灯下取出妈妈的照片,有笑的,愁的,黑发的,灰
发的,我常常拥有一桌的妈妈。
当我端详每一张照片的时候,总能读懂特别多的内容,并坚信那便是妈妈正
要对我嘱咐的。
有时,我还会听见妈妈过去的和今后的声音,我一直是个会听妈妈话的女儿
。
可是,无论我如何倾听,妈妈的声音也无法在耳边真实地回荡;无论我如何
将妈妈的照片贴在胸口,也无法感受妈妈真实的温暖怀抱。
多少个夜晚,“安得如鸟有羽翅,托身白云还故乡”成为我梦中的主题。
我的这10年,因为没有故乡、没有妈妈而空寂。
我的这10年,因为有艰辛,也有艰辛中的奋斗而饱满。
这下圆满了,只要睁开眼睛,整个视野便被故乡充满,只要我“常回家看看
”,妈妈的吴侬软语便飘荡在耳畔。
从此,我不走,妈妈不走,故乡也不走,我们相依相守。
一个伸手可及的怀抱多好。
让我进来,让我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