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 青
自从王小波炽热的心脏被淤物堵死,他的鲜活与快乐的有趣就远离我们,随风飘逝了。从此之后,他所倡导的有趣就被传颂者挥舞成一个符号、一片图腾、一门行走江湖的手艺。每个春天里的4月11日,他都成全了一个机会,成就了一次“王迷”们欢聚的PARTY。
王小波究竟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在天堂里的他,会为他所留下的在现世里的影响感到欣慰吗?
我怀疑。
王小波的贡献和影响,几乎被全部概括成了两个字,“有趣”。这两个字被反复传颂了五年,其实也已经乏味了。仅靠这两个字,王小波就足以让后人高山仰止?——这同样显得可疑。
我们真的缺少对有趣的追求吗?只要看看充斥在周围每一个角落里的搞笑与无厘头,我们就明白,大家从来都是在不遗余力地大搞有趣。如果不是小波的猝然辞世,也许他的热度远不及《大话西游》。所以,王小波带给我们的真的止于“有趣”吗?——如果只是有趣,只是流行,那么,我们完全可以忘记王小波了。因为这两样《大话西游》大概有过之而无不及。
对此,肯定有人觉得不甘心。可惜,他们说不出“有趣”之外的任何东西。
事实是,我们对王小波的追随,对有趣的摹仿,造就了属于我们的遍地开花的“有趣”和王小波眼里的违背参差多态的“无趣”——这是一个悖论,一则黑色幽默,一种集体狂欢似的、追赶着的背离。
当王小波说“按我和它的交情,我该舞起两把杀猪刀冲出去,和它并肩战斗”时,我们看到了一只卓尔不群的猪和一个人细致宽大的心灵,我们会心地笑,是因为我们看到了生活的荒诞与真实。真正有趣的,归根到底是本真的世界,而不是凭空捏造的文本。
因此,真正具有本体意义的是我们置身其中的世界。而我们在盲目的追随中,错把有趣当成了本体、误作了文本。于是,我们制造了搞笑文本的汪洋,而上面漂浮着“有趣”的尸体。
如果对有趣的追赶造就的是普遍的乏味,更多的原因不是在王小波,而是在于我们其实远为枯燥的心灵、匮乏的想像力和对文本以外的生活所缺乏的热忱。我们因为乏于心智而倍加乏味于生活。——王小波来了,他打开了自己的心脏,让乏智的人们像通过潜望镜,看见辽阔的海面与风光。然后,王小波走了,他的心脏随着身体关闭。人们失去了发现辽阔与风光的通道,人们惊惶失措,人们膜拜和纪念那把“潜望镜”,人们把它叫做“有趣”。
而“有趣”被错误而过份地强调了——被王小波,更被我们。如果有趣只是浅层的搞笑,则有趣是泛滥的;如果有趣是对生活真意的发掘,则我们真正缺乏的,是发现有趣的智慧和能力。——王小波拥有这样的能力。但他既没有指出,更没有强调,以至于他的乏智的追随者,人云亦云地空抱着“有趣”,制造着搞笑的垃圾。
于是有趣地,王小波的“有趣”成了普遍的一种有趣的误解。
如果发现有趣,需要的是不嫌多的学养、不嫌多的智慧和不嫌多的热忱,那么,与其说我们需要王小波,不如说我们缺少像他那样甚至比他更多的学养、智慧和热忱。——而在这样一个普遍化的意义上,王小波反而是不重要的了,因为“发现有趣、拥有更多的学养、智慧和热忱”,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任何一个人的专利。所以,“有趣”注定无法彪炳一个人在修史中的地位。
而王小波分明是独特的。如果我们还能找到王小波独特性的所在,如果这个独特性不是讹传中的所谓“有趣”,那么,这个独特性可以是什么呢?
其实,王小波的独特的地位在于,他是中文写作中史无前例的绝无仅有的一环链条。他有天才作家的文笔与才气,同时兼有学者的科学思维与训练。在我们这个充满常识性错误的社会和生活空间里,从来没有哪一个人可以像他那样充满激情地发出那样引人入胜的声音。在我们的生活中,要么是不善或不屑与大众沟通和交谈的专家学者,要么是知识结构只限于泛文化的高雅或低俗的文学作家。在专家学者的眼里,王小波是文人墨客;在中国作家的眼中,王小波创造的不是正统文学。王小波双腿分跨在两个完全不同的话语圈内,同时被两个圈里的人拒斥在外,不置评价,不被承认。
我们的千古文明才刚刚接纳德、赛二先生,它还来不及接纳、认识和评价王小波这样的才子。而在西方,学贯科学与人文的名家早已不觉得新鲜。王小波所推崇的罗素,正是此类天才。王小波绝不是一个结束,而只是一个闪亮的开始。可惜,他没能陪伴我们文明的成长走出更远的路。
而王小波的不被评价,只能说是学术界的迟顿和“正统”文学的狭隘。
并非没有人认识到这样的一个开始,将来也一定会有人在这条由王小波首先开始的道路上走得更远。这条“中间的”道路,被王怡自觉地称为“公共知识分子”的写作,同时,已经有很多人在这条路上披荆而行了。
至此,我们必须谈谈王小波的局限和他对“飘浮的有趣”所应承担的责任。
有人指出,王小波的“有趣”是指“思想的乐趣”,而在实际中,我们把他的乐趣庸俗化了。而在我看来,比之“思想的乐趣”,王小波更热衷于批判常识错误的表达及这种表达的乐趣。对表达乐趣的痴迷,导致了他充满快感的独断。这种独断,使他对事物只作有趣和无趣的简单划分,从而使“有趣”变得空泛和不知所云。表达的快感所带来的独断,还使他的思维止于简单概念的浅层,使他不屑于去想诸如“有趣”这样概念背后的东西。
也许是面对一片开阔地里过多的谬误和丑恶,王小波怀有过多的热忱和过多的从容的愤怒,他想从沉默的大多数中冲出来,急切地喊出宏亮的声音。这既是他的果敢,也是他的局限。他在孑然、孤独和卓拔中,有所迷失。
王小波的独特,在于他异常醒目地开始了一种方式,而“有趣”只是在这个方式下,他的才智的结果。我们在庆幸王小波的横空出世和像流星般美丽地划过夜空的同时,更应该欢呼这个作为我们古老文化向现代文明融合的重要的表征。
2002年4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