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毕业后:我在美国墓地当小工 |
送交者: 佚名 2006年12月12日16:47:15 于 [新 大 陆] 发送悄悄话 |
许多人以为博士后是比博士更高一级的学位,这实在是个误解。至少在美国,博士就是最高学位了。所谓博士后,其实是指拿到博士学位后没找到正式工作的人,拿助教低薪做研究。说穿了,就是要人家当廉价的学术劳工。不少人把生活比作他们的大学,我则把毕业后在墓地当小工的经历比作我的博士后。 十年前,我拿到博士学位后,发出去几十封求职信,在家等回音。没两天,就等得不耐烦了。一个大男人,不能在家吃闲饭哪!我开车出去转了一天,不是人家不肯要我这从未做过餐馆的生手,就是我看不惯人家的脸色。黄昏时分,开入住家附近一座巨大的墓园。 好去处!早就瞥见过外观,这回见到真颜了:丘陵起伏、松柏遮天、芳草葱茏、鲜花点缀。这里可跟中国的墓地大相径庭;有溜狗的、散步的、锻炼身体的,简直是个公园。只见一个招工的牌子立在出口门边颇有古罗马风格的石头建筑旁,便下车去打听。园主跟我一见如故,当下就说妥了,第二天一早来上班。虽然是最低工资,我也不在乎。能够在阳光下干些拈花惹草的活儿,我觉得不比打高尔夫球差。 每天工作,都从花房开始。工头“恶逆”(Ernie) 派活儿,告诉我们4个小工什么花拿多少盆去几号墓地。恶逆30多岁,矮个子,壮实,没脖子,总是阴沉着脸,像只凶猛的牛头犬。其实他挺蔫的,但我的最初印象没错,逮着机会,他还是要咬人的。 那三个小工都是20多岁的小伙子:一个瘦高挑儿黑人姓“比哨”(Bishop),他偏要大家用他这怪姓,不让叫他名字。他还真是爱吹哨,吹得清脆悦耳,悠扬动听。要是像章棣和那样有乐队伴奏,他没准儿也能出录音带呢! 一个健壮的,中等身材的白人叫“大嗓”(Dawson)。他的嗓门那才叫大呢!跟他一块儿干活,你就不必担心缺什么东西了;甭管在墓园哪个角落,他一声吼,花房、工具房的人都听得见。用工友们的话说,“坟墓里的尸首都要跳起来!” 另一个白人岁数最小,看上去还是个娃娃,傻乎乎的,什么事儿都得至少跟他说两遍。他跟希腊神话里那位大力士同名,Hercules,可是长得非常瘦弱,我们都叫他“禾鸡”(Herkie)。我的名字他们怎么绕舌头也叫不真着,索性就让他们叫我“利昂”(Leon) 好了。这些人虽然连高中都没念完,那些拉丁语的花名说得流利极了。 比哨 把各色花朵装上车,恶逆就开着那辆叮呤哐啷,随时都可能散架的破卡车,拉我们去打扮墓园。总有要给亲朋故友送花的,还有些主顾要我们定期给他们家的墓地上花。当然,还得浇水、割草、剪枝、搂树叶,诺大一个园子,活儿有的是,永远也干不完——尤其是照着比哨那种干法。 数年寒窗,我坐够了冷板凳。有这么个在户外干体力活儿的机会,我很高兴,一点儿也不惜力。比哨不高兴了,向我示范了几次,见我不明戏,干脆直说了:“利昂,你急什么呀?干得再多、再快,也不给你奖金。像我这样,搂一耙子,再给它退回去点儿,反正***恶逆也没在这儿盯着。唉,对了,就这样。”
别以为我尽在他们面前卖弄学问,“文革”时我在工厂干过7年,对无产阶级朴素的语言和纯洁的段子也挺熟悉,很快就跟他们打成一片了。差别在于,他们仅仅知道那点儿朴素和纯洁。可比哨不甘心,我感觉到,他心里有个声音,时不时就呼唤他,要他离开这日复一日无聊的生活。 有一次,他问我:“利昂,你能不能给我说说,什么是幸福?我想过很久,就是想不通。有人说发财就幸福了,要什么,有什么。可是钱买不来爱,别人还盼你死,整天算计你的钱。有人说出名就幸福了,可是名人的麻烦多了,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我看他们也不幸福。身体不好,当然不幸福。身体好,像我这样,想吃什么都买不起,也不幸福。牧师说信了主,就幸福。扯淡!我们教会里,多半是穷光蛋,除了主以外,什么都没有。我们可是真信主啊,就盼着来世呢!可现在呢?谁要说自个儿幸福,我就管他叫骗子!” 我开始刮目相看这位整天嘻嘻哈哈,吹小曲儿的比哨了。我知道,他不仅是在思索人生的意义,也是在努力把自己的思想理顺,并从纷繁的具体现象中归纳出抽象的结论。 我想了想,答道:“对幸福,各人可能有各不相同的理解。要是用一句话概括来说,幸福就是实现自己的意愿。有的人想当总统,有的人想当富翁,有的人想当电影明星,还有人想献身上帝。当然,更多的人一会儿一个主意。但无论是什么,只要实现了自己的意愿,就感到幸福。” 比哨睁着大眼睛,半张着嘴,想了一会儿,又问:“那意愿小,就容易实现,也就容易得到幸福,对吗?”
大嗓 要说幸福,恐怕大嗓最缺乏了。他总是一个人干活儿,我们经常听到他痛苦的呼号。头一次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声音,我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赶紧跑过去。可他明明在那儿栽花呢,没事儿人儿似的。我问他怎么了,他什么也不说,可是眼睛里噙着泪,泪水中冒着火,嘴巴扭曲着。我有个画家朋友,可惜他没见过大嗓,要不然一定能画出最痛苦的模样。其实他就是穷,欠了些钱而已。比哨告诉我的。后来,我跟大嗓熟了,能过话了,才了解到他的心思。他是没有希望啊! 大嗓中学没毕业,就因打架进了教养院。出来以后到哪儿都没人要。他哥哥史蒂夫是这墓园的技工,因为手巧,园子缺不了他。凭着哥哥的面子和保证,大嗓才得到这份工作。可是干了三年,工资一分没长过,一小时$5,将将够维持生活。一年多前生了场小病,欠下了钱,现在利滚利快上万了。 “我上他妈哪儿弄一万块钱啊!”他压低嗓子一声感叹,简直就是一声闷雷。每个星期发了工资,他都要买10张彩票,苦苦地期待着奇迹发生。“主会可怜我的!”这就是他唯一的希望。可眼见这希望一星期一星期从手指缝间漏出去,他的吼声越来越频繁了。 彩票 买彩票,是他们的一件大事和共同的话题。每人一星期才挣200来美元,交了房租后,那点儿钱只够吃饭的。好几次,我见他们为买一顿午餐而借钱。尽管如此,他们还要抠出近1/10的工钱买彩票。开始,我还想劝劝他们,但很快就明白了:要是把这吊在马嘴前的嫩草拿掉,马就绝不会再抬蹄子往前走了。上帝是他们来世的希望,彩票是他们现世的希望。没有彩票,还有什么活头? 彩票每周开两次,开奖后他们都要谈论一番:差几个号码,长到几千万了,谁中了大奖……奇怪的是,别人赢了,他们也高兴,毫无嫉妒。原来,只要有人赢,他们就感到有希望。他们最喜欢想像赢了钱怎么花。大嗓说:“我要是中了奖,就在山头上盖座大房子,带游泳池的,每天光着屁股游泳,顿顿吃烤肉!”只有在那时,他脸上才会露出笑容。 有时,我也会引发他们多说两句,了解他们的梦想:“中了奖,你就不想去周游世界?” 大嗓说:“我才不去呢!我又不会外语,找那个别扭干什么?”“那美国呢?你不是没去过纽约吗?” “纽约有什么好的?听说那儿尽是打劫的,我可不想找那个麻烦。” 我这才明白,没有知识的人是多么怯懦。 “你呢?禾鸡,你要是中了奖,怎么花你的钱?”“你说什么?我要是中了奖,就怎么了?”他好像刚从梦中醒来。“你打算怎么花你赢的钱?”“我赢钱了吗?” “傻小子,利昂问你,如果你中彩了,你拿那钱干什么?”比哨不耐烦地解释。 “噢,我会买书。” “买书?”这回轮到我大吃一惊了:“你买什么书?” “他还能买什么书,”比哨撇着嘴说:“连环画书呗!”
“不够,”比哨见我没有立即回答,抢着说:“光美国就有几十万种呢!” “好了,好了,”恶逆打断了他们的美梦:“我们有活儿要干呢!” 禾鸡 那天的活儿是剪枝,一人一把链锯。干了没多会儿,禾鸡这傻小子一回身,把电线给剪断了。幸好没电着他。 禾鸡怕挨工头训斥,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比哨很麻利地接好了线,禾鸡小心翼翼地接着干起来。可是那电线是橘红色的,新缠的黑胶布特显眼。没多久,恶逆来监工,一眼就瞅见了。 他瞪着禾鸡,严肃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禾鸡傻傻地反问。“这电线!你个笨蛋!”恶逆狠狠地骂道。“我,我,我一回身,它、它就断了。”“这倒不奇怪,可你怎么不向我汇报?”“我,我怕挨呲儿。” “怕挨呲儿,你就不怕挨电?谁给你接的线?”“我、我自己。”“就你?哼!”恶逆鄙夷地说:“你还有这手艺?说,谁接的线?” 禾鸡虽然窝囊,但不管恶逆怎么逼他,也决不肯出卖朋友。自“文革”后,我还从没见谁如此当众受辱。我觉得嗓子眼里梗得慌,开口说:“恶逆,别难为他了。是我接的线。我不懂这儿的规矩,违反了安全作业条例。你就惩罚我吧。” 恶逆对我一直挺客气。那时正赶上墓园要出通讯,园主请我写一篇关于华人墓碑的文章,单独找我谈过两次。我们工头很少捞上跟园主搭话的机会,恶逆对我自然就有点儿另眼相看,可暗地里也巴不得教训我一次,显显威风。 “别看你有那么高的学位,”他开始了:“可隔行如隔山,是不?咱们这工作,安全第一。出了工伤,你知道咱们园子得付员工多少补偿吗?你们4个,一年的工资全加起来都不够!我看你初来乍到,不懂这儿的规矩,就原谅你这一回。” 那天中午,比哨给我买了份麦香鱼。 挥别 墓园的通讯出版了。营销部主任给我送来一份。淡淡的蓝灰色的纸,绛红色的边条,那印刷,比我想像的精美多了。我的文章“The Curious Carvings on the Cathayan Monuments”(华人墓碑上的奇文怪字)解释了为什么华人墓碑上有那么多字,提到了《排华法案》造成“文件儿子”(paper son,即为来美国在文件上伪造的儿子) 的现象,以及落叶归根的文化传统,并以一首墓碑上的诗结束全文: 一生争系为前程,道路崎岖复暗明;两次逃亡情犹记,数番风雨恨难平! 且看世事如幻梦,却见人事似浮萍;已无旧业因战事,幸有阶树荫门庭。 编辑特意在介绍中提到我的博士论文即将出版。我知道这通讯有营销的作用,但还是得到一丝成就感。
临走时,园主来送行,跟我开玩笑说:“我们再雇人,至少也得是博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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