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园里曾念书 |
送交者: wcwcwc 2002年07月04日16:57:37 于 [新 大 陆] 发送悄悄话 |
清华园里曾念书 ——谨以此文献给园子里的图书馆、书店、书商、和书虫们 1990年,老狗、鱼儿、土匪和我在班里成立了一个读书会,主要宗旨是为了多多提倡念非专业性的书籍和被禁止的书籍,以对抗老猪和老猫的又红又专,争取将班里的念书气氛带到一个健康正规的路上来。 成立之初,大家兴头所至,还颇有过一番作为,我记得每人还定期诌几篇酸溜溜的文章,土匪用大小不一的毛笔字抄了,摆在九食堂门口,唬唬一年级女生。后来随着年事的增高,渐渐疏懒,办报之事终于虎头蛇尾,不了了之。但好在读书会的念书气氛却始终保持下来。在我们的带动下,班上的狗蛋和女生中的熊猫也想加入,最终大家吸收他们为荣誉会员,而土匪和鱼儿一个由于攻读第二学位,一个重抄旧业,整天泡在专业书中,被我和老狗提出警告,降为二级会员。只有我和老狗善始善终。更为可喜的是,老猪和老猫受我们的影响,竟然也有所改变,老猪后来成了一位很不错的禁书收藏家,老猫念了若干名著和古诗,连在党支部会上的发言也颇有诗味,可以说是意想不到的效果。 本文所记,即为当年会中的人物和琐事,或许诸位可以隐隐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吧。 一、 两条会训 第一条是:书与老婆概不外借 此语仿佛是马克吐温说的,老狗拿来作为会训之一。借书给人诚然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这一点我们都深有体会,所以这一条很重要。不过,对此条也有补充解释,首先是此条不适用于内部成员。会内成员所拥有的好书当然首先要拿出来给会内朋友共享,不外借只是对外的,可能的例外是如果老猪或者老猫来借禁书,可以考虑毒害之。其次是,书可不可以借给老婆?或者准老婆(女友)?当然可以。不过这个解释只适用于女友众多的老狗。老狗又特别自觉,即使是老婆也不见得借,所以这条解释等于没有。 在这样的规定下,会员们都放心地把自己最珍贵的收藏拿出来了。我拿出了托人在香港卖的影印足本《金瓶梅》供大家研究,鱼儿贡献出了保存完好的宝文堂在大陆出版的首批金庸十几部武侠供大家温习,土匪翻出了祖上所遗线装《监本诗经》。老狗藏书丰富,从梁实秋的情书到许国璋的英文,应有尽有,所以他的贡献最为可观。此外老狗挖书的能力特强,他可以一个月去二十次图书馆社科台去找《围城》(那时候还没有多少年轻人知道这本书),也可以一天跑两趟书市去买新版的《平凡的世界》。他这样做最大的好处是我们不时被他拉去图书馆交“代借”罚款,或者逛完书市后在地铁站逃票,也很刺激。 第二条是:书非租不能念也。 自己买的书是一定不会念的,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是免费的,所以也是不一定念的。可是从书摊租来的书,不念就对不起自己的血汗钱了。清华图书馆藏书很足,除了科技方面,文史的藏书在国内恐怕也是首屈几指的。虽然如此,还是有不少书永远也借不到。即使你像个耐心的猫一样每天蹲在图书馆,花上五年的时间也是白搭。比如金庸的武侠我就只看到一次,是一本缺了不少页的《书剑恩仇录》,五年内仅此一回,所以记得。为此痛定思痛,除了勒紧裤腰带偶尔买一本,大多数热门的书还得租来念。当然既然下定决心去租,那就大家存好干粮,擦好眼镜,人歇书不歇,每次租来的书都尽量蹂躏,这样才痛快。 二、 四只书虫 读书会的四个书虫个有好处,各有坏处,外人称之为四个大仙儿。 老狗生性马虎,喜杂览,什么破瓶子烂罐子,只要是一册在手,都可以念下去。又像杂货铺子,说起来什么都知道,如果有什么书大家只知道书名或者作者,不知道内容,只要去问老狗,一般他总能回忆起一二,虽然不一定准确,有时候还张冠李戴,但也够了。这给大家带来了很多便利,当然我们也不得不服。老狗这种下水,得益于他良好的教育背景和发达的头脑。老狗毕业于浙江的名牌中学,中学图书馆藏书不输于差一些的高校;老狗又生性聪敏,小学时和人打架撕烂了课本,又不敢向老师和父母报告,每天上课只能靠听别人背书就可以把所有的内容记住,然后考试得第一名。上了大学后,虽然人老了,记忆差了,但毕竟高中时的底子也够唬大家一阵子的了。老狗说高中最喜欢做的事有二,一时吃毛蛤,吃了无数,那么多人得甲肝他没事;二是念闲书,念了无数,也没影响他稀里糊涂考上清华。老狗是真火。 老狗喜欢在课堂上睡觉,尤其是早晨第一节课。总是熬夜的老狗有时候实在是挺不住。他在课堂上的睡觉风格既不同于小D的蜻蜓点水式,也不同于鱼儿的东倒西歪式,他是那种大张旗鼓的睡,身子摊开,足足占据了三个人的座位,口水流了一笔记本,有时候还打一点小呼噜。好在一般情况下,只有在三教那几个有很舒服的长条大桌子的大教室里,老狗才能睡得如此舒服。所以他躲在后面呼呼大睡,倒也不易被发觉,即使被发觉,也由于距离遥远,教授们都得过且过了。只有上物理课时,主讲教授是相当生猛的邓新元,外号铡草刀,杀人无算,老狗第一次睡觉就被老邓那锐利的目光一眼洞穿,中间休息的时候老狗被请上讲台亮相,并且对着四五个系的同学留下大名,从此闻邓胆寒,不敢在物理课上轻易瞌睡。 鱼儿来自江西,酷爱科学,也酷爱武侠。鱼儿生平最得意的事一是通读金庸N遍,二是通读N遍金庸,说来还是一件事。每次在楼道里看到别人捧着书,借着楼道里的灯光苦读,鱼儿总是凑过去,第一句话是:“金庸?”第二句话是:“哪一部?”第三句话是:“第几遍了?”一副色迷迷的样子。要说鱼儿也不是没文化的人,鱼儿也曾通读过鲁迅全集,巴金的家春秋,也偶尔翻一翻约翰斯坦贝克的《愤怒的葡萄》,瞄一瞄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啃一啃乏味的《约翰克里斯托弗》,鱼儿还能分清楚列夫托尔斯泰和阿托尔斯泰的区别,也认为朱译莎士比亚比梁译莎士比亚好,但鱼儿最爱的还是金庸。 鱼儿念起书来忘乎所以,颇有些不知道青天之高,黄地之厚。有时候在课堂上偷偷念小说,念到妙处,忍不住呵呵大笑,会把老师和学生们都吓一跳。晚上鱼儿躺在床上念书,每到妙处,自己笑过一回,就要拉一个人诉说一番,让别人也分享他的欢乐,可惜的是大多数时候别人或者不在情绪,或者没有同感,嗯啊应付,鱼儿便勃然大怒,指责对方没有生活的情趣和欣赏美的能力。愤怒之余,也会感慨自己对牛弹琴,普天之下不能找到几个知音,委屈得像吕绣莲一样。 土匪来自湘西,据说那是个既出土匪又出才子的地方,因此土匪的念书生活也像才子的所作所为。土匪不屑于武侠和通俗的东西,他平生最佩服的古人是司马迁,今人是钱钟书。司马迁的《史记》,土匪经常念得摇头晃脑,长吟短吁,认为是人间至宝;钱钟书的《谈艺录》、《管锥编》,土匪经常一个字也念不懂,照样长吟短吁,认为也是人间至宝。小说里面,土匪和我一样,首推《儒林外史》,次推《金瓶梅》。《儒林外史》里面好人不多,《金瓶梅》里面没有好人,土匪认为这才是大手笔,大气象。写雷锋易,写应伯爵难。土匪经常从《儒林外史》里念出了同学的影子,也念出了自己的影子。 喜欢念古书的人,性格也便显得古香古色,古里古怪。土匪每次回家,必带一大罐子辣椒,是正宗的湖南辣椒。每次周末有空,即买二锅头烈酒一瓶,花生豆一袋,偶尔也买猪*头肉二两。我们一看这个阵势,就知道土匪又要念古书了。果然,土匪在桌前坐定,似在运气凝神,然后便摸出一本线装书来。念至高兴处,土匪叹一口气,云:“此处当浮一大白。”然后喝一口酒,吃一颗蘸了辣椒的花生豆。旁观者看他如神仙下凡般高妙,忍不住自愧不如。 最后说到洒家我自己了。我出身寒门,来自偏远,可以说一无所长,只在于爱好和勤奋。我深谢念闲书给我带来的好处,最直接的好处是高考中我的强项化学发挥失手,只得了七十多分,但或许是我的杂学旁收使我的语文得了破天荒的高分,因此没有被清华据之门外。我本来有志于学习文科,但教了一辈子文科的父亲死活不同意,只好学理科。我的史、地两科给文科老师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以至于在高考后他们逼着我做了一遍有关考卷,据那几个老师说,我如果报考文科的话,我的总分可以进入本省前十甚至是前五名,任何大学都随便报了。更何况分科以后,我就没有好好复习过文科科目。当时清华的通知书迟迟未来,我也有点懊悔自己的选择。现在看来,也不知道当年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 上了清华以后,清华有几百万册书的图书馆和我家乡中学的只有几千册书的图书室,真有天壤之别,欣喜之情可想而知。据说当年钱钟书先生入清华时,发誓要横扫清华图书馆,我当年不识天高地厚,也曾发誓横扫清华图书馆的某一角落。最后扫来扫去,进大学时一点五的视力扫成了毕业时的六百度近视。略有成就的是,到大三后半学期,我的借书证的二十多页都被出纳台的章子盖满了,去图书馆换新的借书证,那个换证的老师夸奖了我一番,声称这种情况很少见,自己心里也甚是得意。诚然,我们读书会几人中,在大学期间,大概我借的书最多,但念得是不是最多,就不得而知了。 三、 几件小事 我们几个人都喜欢“念书”这个叫法,而不怎么说“看书”或者“读书”。后来有一次说起这个话题,老狗说“读书”显得太高远,比如“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恐怕只有鸿鹄之志的人才适合用这个字眼。我们都是平庸之辈,既不想靠读书而济世安民,也不可能靠读书得诺贝尔奖金,“读书”不大贴切吧。“看书”则显得特牛,颇有一目十行的味道,隐隐觉得上了大学以后,就了不得了,书只需要看看即可领会一切。其实大家半斤八两,谁也没有陈寅恪的记忆力,靠“看书”恐怕将来只好要饭了。只有“念书”来的最实在,显得踏实,显得呆气十足,认认真真念几本书,将来好养活老婆孩子,也还实际,所以“念书”最容易接受。 但念闲书太多,总归还是有些不务正业。想起当年为了多念几本闲书,逃了不少课,迟到了无数回,总觉得对不起老师,但从没有觉得对不起自己。记得一次老狗搞到了一本台湾出的禁书,星期日晚上通宵苦战,第二天上午第一节课,我和老狗迟到了足足有四十分钟,但是我们知道给我们上课的王老师是美国的博士,从来不关心学生迟到早退的,所以并不十分担心。没想到的是,那天在学堂门口居然碰上了一位老先生,依稀是学校教务处的一位专管学风的老师,看我们两人骑着破车一路风驰电掣地过去,就猜到是迟到的学生,大概他看了表,觉得我们迟到得太多,所以一路呼喊着骑车追来,我们两人见势不妙,一路猛蹬,到了一教甩下自行车就冲了进去,那位老先生气喘吁吁地追进来,站在大教室的门口叫喊着让我们出去,又说太不像话,迟到那么久,成何体统?颜面何在?王老师停下了讲课,笑嘻嘻地看着,满大教室的学生都看着我们,我们两人缩在最后一排,就是不出去,后来老先生也就无法,自己去了。下课后,我们还担心老先生会在门口等着我们,但最终没有。从那以后我们终究有所收敛,不敢十分迟到了,可惜的是大学生活已经过半,补偿的机会已经不多。 大学三年级时,新图书馆建成,土匪整天泡在新开放的古籍阅览室里。当时老猪已经开始收集各种禁书,其中市面上出售的不少古典小说到处是“此处删去多少字”云云,窥豹不全,老猪总觉得心中不足,特来和我们商量,希望把他手中的洁本补足成污本,我未置可否,土匪则很不屑,后来被缠不过,土匪说去古籍阅览室去找全本抄吧。老猪得了指点,非常高兴,经常跑到古籍阅览室去抄写,动作偷偷摸摸,神情面红耳赤。我也帮着他抄了几次,毕竟是为了念书的大事,情有可原。记得先后抄过《绿野仙踪》、《三言》、《二拍》等某些章节。像《十二楼》、《婆罗岸》等书,也翻阅过。后来,那几部书给翻得太勤,有几处有了明显的黑痕,可能管理员觉得不好,就把那些色情章节用刀裁掉了。现在古籍阅览室里的那些书,不知道是不是还是残缺不全。 读书之余,我们也做了一些修书的工作,为此专门到图书馆找了修理书籍的书念。到毕业时,我们修理图书的技术已经很高超了,自己装订的书比不少市面上的拙劣产品要漂亮上许多。现在虽然手艺搁置多年,但偶尔一试,还全然不错。前一阵子,我把复印的一本技术报告装订成册,加了精装硬皮,老板看到了,非常惊奇,以为我是定购的原本。等我告诉他来龙去脉,他感慨说我可以靠这个吃饭了。可见少年时学下的一点雕虫小技,总还是用得上的。 后记 眨眼间,就到毕业的时候了。我们四人很快树倒猢狲散,各奔东西。老狗念了几本厚厚的英语书,去做进出口的买卖了。鱼儿受武侠小说影响之深,可以从他的毕业论文评语中看出来:“……实验数据比较可靠,基础概念清晰……但论文用词浮华,结构松散怪异,似缺乏科学论文写作训练…………”。鱼儿最终旧病复发,跑到北大去追求“科学”去了。土匪苦熬五年后,拿到了两个专业的学位,一头扎到浦东去商海中淘金去了。我则继续留在清华混日子。 几年前,我和鱼儿同年来到美国,继续虚度光阴。老狗和土匪则都在国内成了大款或者中款,去年老狗跑到美国来旅游,特地来看我,但不巧的是我正好出差,只能在电话上侃了一番,看得出老狗还是喜欢念书,我在旧书店买到一本有托夫勒亲笔签名的头版《第三次浪潮》,本来想送给他,只好等下次了。 2001年5月 (此文原为清华90年校庆所作,后来忘记了文件存处,最近无意中找到,所以是首次贴出。另外《清华同学回忆》的后续若干篇也找到了,有控再贴吧,老要找*非*法*字*符,太费劲。以前贴的那几篇还是AA当斑竹的时候,两年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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