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 Leon (The Professional)
puffy (2002/2/17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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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10人評分)
電影【終極追殺令】。
寫作時間:Jan. 19, 2001
「Is life always this hard, or just when you're a kid?」
「...Always like this.」
中文片名:終極追殺令(1994, director's uncut version)
導演:Luc Besson
編劇:Luc Besson
演員:Jean Reno
Natalie Portman
Gary Oldman
Danny Aiello
類型:次類型劇情片、反類型愛情片、反類型動作片、後現代電影
IMDb user rating:8.3/10 (14027 votes), Top #84
對我而言:9.5/10
生活在光影之交的Leon是極有效率的「清潔工」,專門掃除社會的穢物,同時擁有工作以外一份安寧、平凡的生活。這一切在隔壁慘遭滅門的十二歲小女孩Mathilda來敲他的門尋求避風港時改變了。
薛曉嵐,MS Word小公主,曾經寫過幾本關於微軟字的說明書。在當時亂成一片的辦公室攻略本市場上,隨便一家中等規模的書店,講解Word使用技巧的書沒有兩打也有半百,絕大多數卻是爛貨,要不就是用一堆無用的圖表浪費版面騙錢,要不就是把軟體的說明檔生硬地翻譯下來。這個小姑娘(其實是大姊姊,她比我老的)的書卻創下電腦書少有的暢銷記錄,原因無他,用心而已矣。她會設想一個初學者想讀到什麼資訊,有什麼需求,最常遇到的困擾是什麼,在寫書時切合這個使用者導向的邏輯,讓讀者能以最快、最有效的方式,找到他需要的功能使用方法,還提供很多非常實際好用的小技巧。我的Word使用概念就是靠她的書建立起來的,多少使得那個大而無當的爛程式還不至於完全不堪使用。
當【The Word Book 95】改版時,她在再版序裡提到【終極追殺令】。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這部電影的存在。她敘述了最後Mathilda把Leon的樹種在土中,讓它生根。「Leon死了,Mathilda和這棵樹,又開始一段新的生命。」還沒看到電影,就覺得這個意象很美,有點淒涼,但並不哀苦。
然後大概過了兩年。不知道話頭怎麼帶到Luc Besson身上,我想起這段描述,問我朋友有沒有看過。「當然有囉!好像是高中的時候跟學姊她們去看的吧!我就是看了這部片以後開始喜歡盧貝松的。」看她那副歡喜的模樣,我租了LD,在半夜裡把它看完。很不錯的電影,音樂很棒,光影的處理也很有象徵性。那個時候的心理狀態還算「正常」,沒有太多延伸的感覺。
感謝DVD技術,我在二十一世紀所看的第一部電影,就是導演一刀未剪版的【終極追殺令】,而且是在一種非常微妙的情境下。我,一個受到中國文化教養的台灣人,看一個由法國人飾演的義大利人,在美國講英語,跟一個在以色列出生的小女孩談戀愛,而由於不會操作旅館的碟片機,畫面下方的德文字幕怎樣也去不掉。Quite funny,尤其是電影裡的旅館走道看起來跟我投宿的這間好像。
看完以後的第一個感想:是哪個智障跟我說剪掉的是Leon跟Mathilda的床戲,我要殺了他。Luc Besson的原始拷貝在登陸美國的時候被剪掉了二十四分鐘,如今看來,完全搞不懂美國人到底在想什麼。首先,那個床戲的傳說完全是訛傳。Mathilda的確邀請了Leon為她開苞,但Leon沒答應,還告訴她一個關於他自己的悲傷故事(是的,這個殺手也是身背故事的);他們當晚的確同床,但不但沒脫衣服,甚至沒有抱在一起入睡。再者,美版剪掉的片段對於角色的成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補齊這些交代,很多當初看起來過於突兀的轉折都顯得自然多了。歐洲大陸跟新大陸,文化背景的深度以及思想的廣度的差異,在這片DVD上就可以看到。
被剪掉的片段如下:
一、剛到Hotel National check in時,Mathilda告訴Leon她十八歲,Leon將信將疑。
二、在電影進行七十分鐘後,Mathilda查到兇手的姓名跟辦公所在,拿著鈔票要雇Leon殺他。Leon不答應,表示他厭倦了Mathilda的遊戲,不想再跟她有牽扯。Mathilda於是在左輪裡裝進三顆子彈,玩俄羅斯輪盤。
「If I win, You keep me with you...for life.」
「...And if you lose?」
「Go shopping alone, like before.」
Leon在千鈞一髮之際伸手撥開Mathilda扣下扳機的手。
「......I win.」
三、Leon帶著Mathilda去見Tony,宣布她是他的搭檔。
四、他們第一次合作,襲擊一個毒販的家。Mathilda看到桌上的毒品,一把火燒個乾淨。
五、他們在一家高級餐廳(看起來有點像The Four Season)慶祝第一次的合作行動成功。Mathilda想要吻Leon,害羞的他堅持不要。然後Mathilda喝掉一整杯的酒,喝醉了,歇斯底里地一直笑,搞得Leon很尷尬(這段實在是很好笑,尤其是Leon臉上的表情)。
六、某一次的襲擊行動被識破,Leon把手榴彈丟進房間去炸人。他指著手上的保險拴,說這是「the ring trick」。後來他用同一招解決Stansfield。
七、Leon要去宰中國人,不讓Mathilda跟。
「You need some time to grow up a little.」
「I finished growing up, Leon. I just get older.」
「For me it's the opposite. I'm old enough. I need time to grow up.」
八、傳說中的「床戲」...-_-
其實,就算以沒什麼大腦的美式觀眾的美式品味來看,兩場節奏清晰鮮明的動作戲也很流暢啊!就這樣剪掉不覺得可惜嗎?美國人的愚蠢,真是讓人不敢領教。那麼一味哈美的台灣中產階級,以及中產階級家庭養出來的哈美大學生,美式愚蠢照單全收,又算什麼呢?套句Obiwan的名言:「Who is more foolish, the fool or the fool's follower?」而我,不跟著蠢蛋走的聰明人,卻被逼得要跟著一堆蠢蛋看殘缺不全的美版電影,實在是有夠悲哀。
這麼多的抱怨從何而來?這是一部好電影。正因為它是一部好電影,我看到當年失落的二十四分鐘時才會又激動又生氣。泰戈爾的詩作翻譯成英文以後得到諾貝爾文學獎,他卻不屑一顧,因為當他的詩作以更美的印度文存在的時候,卻沒有得到肯定。經過翻譯、意境嚴重打了折扣的,反而得了大獎,他覺得很荒謬。Luc Besson,以及許多被電檢局、片商、不知道什麼其他權力結構裡握有剪刀的誰,自以為是地亂搞一氣的藝術工作者,都體會得到泰戈爾那種杜爛的不爽。
但對我而言,這部電影的意義遠不只此。看這部電影,對我是非常私密的經驗,不能也不會與旁人分享的。看【臥虎藏龍】,我不能客觀的原因是對題材的熟悉;看【終極追殺令】,我更不可能客觀,因為題材於我不是熟悉,而是太過熟悉。曾經也有過一個那樣的人,教我如何用槍,教我用槍時的視線永遠不要離開槍口的延伸線。同樣的人告訴我,能信任別人是一件好事,但這跟你把BBS的帳號交給他保管的時候,是不是要先把信箱裡的私人信件處理一下,有時候並沒有關係。她跟Leon一樣,覺得豬通常比人還要好,所以一點也不在意被人罵做豬頭。她跟Mathilda一樣,不怎麼喜歡自己的家人。
我們甚至也玩過一次俄羅斯輪盤。「There's a really great game. Makes people nicer, starts them thinking.」或許那是第一次,我直接認識到這個吃香蕉不吐雞蛋皮的世界的荒謬本質。從那天開始,我真的變得更好,開始思考。Thank you, Claire, I love you. 既然是私密的觀影經驗,就停在這裡吧!不是我害怕自我揭露,而是我想你根本就不會懂。別人會懂得什麼呢...
【終極追殺令】是Luc Besson登峰造極之作,因為這是他唯一一部,哂靡暵牱矫娴母叨燃记山嬋宋镄愿褚酝苿觿∏榈碾娪啊I頌橘u座導演,他一向被學院派的影評人評價為光有形式、缺乏內涵。這樣的評價太粗糙也太膚湥疑晕⑿拚秊椤溉A麗的形式很可惜地無法與內涵連結起來互相強化」。Luc Besson的電影,就像是一碗辣油浮在表層的酸辣鍋,表面辛辣夠味但沒料,裡面的豆腐泡菜卻嫌平淡無奇。材料本身都夠好,可是酸辣的味道如果沒有做進火鍋料裡頭去,就不能說是傑出的酸辣鍋。湯頭讓人噴火流鼻血,火鍋料卻讓嘴裡淡出鳥來,實在是半調子。
這一切的缺點,【終極追殺令】都沒有。這雖然是Luc Besson玩弄華麗最少的一次,卻也是他捕捉氣氛最準確、結構最嚴謹的一次。例如,開場的鏡頭是從一片綠油油的郊區森林推到NYC的水泥叢林,這個原始與現代的對比鏡頭暗示著本片的後現代背景。在Mathilda種下Leon的盆栽後的收場鏡,用了跟開場鏡完全相同的遠推鏡頭,不用我說你也知道這叫做「前後呼應法」。在電影開頭二十分鐘,一共出現了三次幾何構圖重複的樓梯鏡頭,除了表示現代主義社會的單調,也影射生命就像是樓梯一般,只是繞著一個幾何重心一直旋轉、迴圈式的重複。
光影的哂猛瑯恿钊伺宸D憧床坏絃eon打開房門,只看到位在鏡頭正中央的Mathilda臉上亮了許多,那是Leon房內的光線打在上面的,象徵著Mathilda的救贖。另一個鏡頭模擬Leon的視覺:亮光一閃,原本持續在前進的視野頓然停住,視角開始歪斜,然後在慢動作播放的速度下「快速」降到地面,呈四十五度角傾斜。原來是Stansfield在他背後開了一槍。這兩個鏡頭頗為經典,就算是漫不經心的觀眾也忘不了。
Luc Besson還做到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他把紐約拍得很巴黎。而且我確定他沒有挑選紐約特別美的地方入鏡。紊亂的交通、噴著熱蒸汽的地下鐵通風口、雜亂的人行道及店家、人潮、賣熱狗的路邊攤、看起來千篇一律的爛公寓...非常典型的紐約。直到現在我還是想不出他是怎麼辦到的。明亮柔和的採光嗎?均衡的構圖嗎?一些寫意的慢動作的哂脝幔窟m當的攝影角度跟距離的掌控嗎?
或許最後我會發現,這個詩意的紐約不是單靠哏R塑造出來的。Eric Serra的配樂本身並未帶有訊息,但跟影像結合在一起的時候,卻展現極強大的輔助效果。主題音樂肅殺氣味極濃,「I like these calm moments before the storm.」幾乎所有的動作場景,都搭配了Eric Serra精心譜寫的旋律,而且配合神經質壞蛋Stansfield喜愛聽Beethoven的設定,這些配樂大多是小型交響曲、有著詠歎調風格的室內樂。更了不起的是,雖然這是一部以殺手為名的殺手電影,但在沒有戾氣的時候,配樂也跟著轉換基調,卻不會給觀眾突兀的感覺。在開場一段腥風血雨、鬼魅味瀰漫的動作戲後,緊接的竟然是一個清秀的小女孩出場,而背景此時充滿叮叮噹噹的溫馨柔和音樂。我簡直不能相信這樣接戲居然可以那麼自然,這完全是Eric Serra的功勞。亂說一下,這兩場戲連結在一起的氣氛,像極了【太空戰士七】(Final Fantasy VII)。
我在T-Wave買了電影原聲片。除了歌舞片那種本來就依靠音樂而存的電影,我還沒看過任何一部電影的配樂,如此緊密而適切地跟場景、段落、劇情結合在一起的。
但是你還要知道,這麼漂亮的形式還只不過是包裝戲裡人物的彩妝。
Leon是後現代的英雄(其實這樣說有語病,後現代主義本身是反對英雄這種概念的)。他是紐約最頂級的殺手,我們在開場的動作戲裡被告知他殺人不眨眼、血比變色龍還要冷。戴墨鏡、喜歡穿毛線帽、總是關起燈來坐在沙發上睡覺。然而在這個任務完成之後,鏡頭跟著他一起回到住處,觀眾會發現他的生活除此之外跟一般人沒什麼太大的不同:他做邉印⒑扰D獭C衣服、還會去電影院看Gene Kelly的電影。住在簡單的套房裡,沒有太多裝飾,跟大多數的單身男人一樣像住在一個帳棚裡。
很顯然的Leon沒有什麼人際網路。除了他的老闆兼經紀人Tony以外,他唯一的朋友就是一盆生意盎然的盆栽。「He's my best friend. Always happy, no questions. It's like me, you see...no roots.」沒有根的人跟這個社會不能也不需要有什麼剪不斷理還亂的糾葛。有的時候,他就彷彿是人際關係中的黑洞,反射不出任何的光線,沒有身份認同,消失了不會有任何人發現,出現了還是不會有任何人察覺。當整個宇宙都圍繞著他旋轉崩解時,只有他是蠻不在乎、甚至是渾然未覺的,因為周遭的環境、人們對他的評價,都不是他關心的焦點。
鄰家的小女孩Mathilda,對他來說就是一個鄰家的小女孩而已。他與她的短暫對話不是出於關心,遞過去的手帕也不是出於疼惜。那些都只是沒有感情、很單純的動作而已。是善意的表現,但其中卻沒有半絲溫暖。
「Is life always this hard, or just when you're a kid?」
「...Always like this.」
他只是說實話而已。你通常不會這樣安慰人的。可見Leon對她沒有感覺(但是,somehow,聽到這種話讓我覺得很鎮靜、被撫慰)。
Leon去電影院看Gene Kelly的歌舞片時,我發現一件很有趣的事。「我看不懂歌舞片。我不明白為什麼歌舞片裡的那些人會突然就又唱又跳的,沒有任何理由。」Lars von Trier在他的詭異新作【在黑暗中漫舞】(Dancer in the Dark)裡讓一個角色這樣說。另一個在Lars von Trier之前沒人敢膽挑戰的事實,就是歌舞片裡的世界永遠快樂、光明而充滿希望。你瞧,Gene Kelly穿著溜冰鞋怡然自得地滑過人行道,側靠著郵箱悠閒地唱歌,無視於身邊所有路人投射而來的眼光。如果他是女的,這段影像正好就是輕舞飛揚的具體寫照,比起台製電影版好上一萬倍。
而他唱什麼呢?張大耳朵仔細聽:「Why am I feeling, when things could look black, that nothing could possibly go wrong? This has been a most unusual day. Love has made me see things in a different way.」
你應該已經看出這段歌詞的伏筆了。但我看到的,是一個非常諷刺的安排。Leon出門看電影前,站在門口聽著Mathilda的父親在房內大聲吆喝咒罵;Leon看完電影回家,看到的是流著鼻血的Mathilda。當Leon一臉痴痴地著迷於Gene Kelly的美妙歌舞世界時,在電影院的外面,一個殘酷而沒有音樂的現實世界包圍著每一個人。如果有人腦中自有音樂,【在黑暗中漫舞】的Selma腦中的魔幻音樂,也被Stansfield的Beethoven殺人前奏取代。
Leon的後現代標籤甚至被Gene Kelly這一小段的出現更加強化了。Leon走在路上,沒有任何人會去瞧他一眼;Gene Kelly在人行道上溜輪鞋,每個人都投射過去異樣的眼神,詫異也好,欣賞也罷,並不曾使他的舞步凌亂。你想是什麼讓Gene Kelly飛揚呢?年輕的心嗎?其實不管是什麼,Gene Kelly都是讓人羨慕的,因為他不但視若無人,還極其自然,一點都沒有勉強的感覺。他所代表的,正是那種就算身處在漩渦當中也能自得其樂的人種,而且他不需要跟這個世界切斷一切的關係以保持自身的清楚明白。
這卻是後現代的Leon無法做到的。當Mathilda站在Leon的房門口,請求他開門時,我們看到Leon的掙扎,可是在他臉上,我讀到的不是善惡的交戰,而是一種不堪其擾的煩躁。他對這個小女孩沒有感覺,而收容她無疑是讓麻煩進門。他的心理狀態其實跟是不是要開門應付一下那個看起來很辛苦很賣力的推銷員差不多。從某個角度來說,Mathilda也是推銷員,賣的是她自己的一條命。而就像那些凹不過推銷員的舌燦蓮花,買下一堆垃圾的人們,有時會有想把買來的垃圾全丟出去的衝動,Leon一度想用槍轟掉Mathilda的腦袋,省煩。這個小女孩擾亂了他原本平靜的生活(沒錯,殺手也有屬於他的平靜生活,我相信你也看到了)。
「Is life always this hard, or just when you're a kid?」
「...Always like this.」
在看了Gene Kelly的電影之後,說這種話,沒有比這更諷刺、更酸澀的了。
相對於在很多方面都很孩子氣的Leon,Mathilda不是早熟而是成熟世故。「I finished growing up, Leon. I just get older.」不要被她十二歲的年齡欺騙了。我認識Claire的時候,她還不滿十六歲,可是通情達故、圓滑機靈的程度,遠遠超過所有我直接或間接認識的女人。算那些美國影評人倒楣,沒看到這句被剪掉的台詞,才會迷惑於小女孩的年齡問題,而老是覺得這個類戀父情結(Electra complex)的愛情故事太難以下嚥。
後現代主義的英雄Leon,與現代主義的英雌Mathilda的相遇,所帶給他精神上的刺激與衝擊,非常的活性化。
「What's your name?」
「Leon.」
「Cute name.
「Leon, what exactly do you do for a living?」
「Cleaner.」
「You mean you're a hit man?」
「...Yeah.」
「...cool.」
No,你非得要看看Natalie Portman怎麼樣目不轉睛地說「cool.」,然後再看看Jean Reno怎麼樣帶點出奇不意的錯愕回望著她。一段在平面上軟弱無力的簡短對話,被他們無懈可擊的演技賦予了生命。一直是透明的Leon(「冷血殺手」只是觀眾自己上的塗裝而已。我知道Leon一點都沒察覺到自己在別人眼中的形象是這樣子)被賦予了符號,得到了簡短的正面評價,這是他的後現代氣息崩壞的開始。
後現代...我知道很多人看到這三個字就抓狂,就有想要指責把這三個字丟出來電人的發聲人的衝動。其實什麼是後現代,一點都不難(雖然用這個寫論文的研究生一定不承認),簡單來說就是「我知道到目前為止的這些東西都不行,都是錯的、有問題的、不完美的,我們要丟棄這些狗屁倒灶不理它。啊?你問我什麼才是對的、沒問題的、完美的?我,我憑什麼會知道?!我還指望你告訴我咧,送你個阿魯巴」。因為不知道何去何從,就只好漂浮在那裡;因為不確定要的是什麼,你就不知道要往什麼方向努力。
不識字的Leon當然沒聽過什麼是後現代,但他確實無意識地活在後現代裡。他幹殺手這一行,不是為了從中得到樂趣,或是自我價值的肯定,而是因為他只會這個。對他來說,生命就是如此,做一份工作養活自己,看看電影、每天喝兩瓶牛奶、悉心照顧他的盆栽。他不會去想四十五歲以後面臨中年失業的危機,因為想也沒有用,也不會去思考他是不是擁有一個快樂的人生,因為他從未嚐過生命的喜悅。
我個人認為後現代是一種有點病態的逃避。偶爾後現代一下不錯,揚棄一些既定的事物,拒絕被符號定義。但你不能一直漂在那裡,跟周遭的一切保持斷裂的疏離。那是病態的孤立(isolation),跟存在主義所講的,追求自由度的孤立截然不同的。Leon說他是沒有根的人,真意在此。那就是為什麼我說他是後現代的英雄:他的孤立是病態的,但他很幸福地並不為此苦惱,也不企求妄想別的。
Mathilda,相反地,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要的東西。「I don't give a ???? ???? about sleeping, Leon. I want love...or death. That's it.」她背著豬頭父親偷抽煙、冒著被爛姊姊毆打的危險把電視轉台看卡通。下定決心要為弟弟報仇之後,她就纏著Leon教她「清潔工作」的技能,談條件,講生意,還毫不猶豫地抓起桌上的槍,對窗外胡亂開了六槍以明志。「Bonnie and Clyde didn't work alone; Thelma and Louise didn't work alone. They were the best.」一個在1994年的時候12歲的女孩,會知道Bonnie and Clyde...
李安覺得玉嬌龍才是【臥虎藏龍】裡真正的英雄。「她敢愛敢恨,不顧一切。這是屬於壞人的情感,只有壞人才能這樣子。但她真的是英雄。」Mathilda也是【終極追殺令】裡真正的英雄,就如同Claire是我個人的英雄。這幾個女孩子共有的特質是:愛恨分明、不怕嘗試、用自己的身體去衝撞看似牢不可破的觀念。旁人會覺得這些女孩很可怕,因為無法預測她們的行為,不知道她們在想什麼,難以把她們馴服在體制內。但她們其實很單純,只是想要「愛」而已。大部分的人在現代或是後現代的悲劇中跟死了沒有什麼差別,只有她們這些「壞人」還帶有生氣。
我不知道那些用後現代主義麻醉自己官能,甚至以此為傲的笨蛋,看到他們的英雄Leon與Mathilda談戀愛,會有什麼樣的感想。一個以反對現代主義為出發點的意識型態,被現代主義正面粉碎其價值,這不只是異化、不單是諷刺,而是近乎荒謬。可是雖然我也不怎麼喜歡現代主義的導向,但看到沒有靈魂、殭屍般的類後現代以及偽後現代主義的灰飛湮滅,我心裡的感覺不只是喜悅、爽快,甚至是一種救贖,「悲劇淨化」之類的作用。
在原先的美版裡,你看到Mathilda如何需要Leon保護她的性命;在DVD的導演版本裡,你會看到Mathilda如何把Leon從那片近乎荒蕪的心靈沙漠中拯救出來。被Columbia Pictures剪掉的二十四分鐘,絕不是如他們聲稱的是一些小細節(small things)。補上這些橋段,原本顯得有點硬凹、做作的愛情故事,變得極流暢自然、順水推舟;許多本來看起來彆扭的場景,因為前後文的「補齊」而開始講得通了;一些需要伏筆才能發揮作用的設計,也在這個較為完整的敘事結構裡得到動力。
最重要的是,把這些看似不重要的枝節接回去後,這部電影從一個參雜著幾場精彩緊湊的動作場景的愛情故事,或是一部有著另類怪異的愛情故事的動作片,升級為探討孤獨靈魂之間的互動、末世紀的解放與救贖的啟蒙之旅(journey of initiation);從單向的受害者--保護者關係,延伸為雙向的依靠與安慰;從平面的殺手生活,轉化成立體的性格成長。性格已經成長完成,只有年齡增加的Mathilda,終於遇到她所追求的放手一搏;年齡已經夠老但依然青澀的Leon,因為遇到了Mathilda,得到他或許終其一生都不會有的成長與滿足。若非如此,那盆他視為摯友,不斷出現的盆栽,到後來不會交給Mathilda搬摺⒄疹櫍谇閯葑钗<钡臅r候,他冒險救下的盆栽也不會託付給Mathilda帶走。再蠢的觀眾都不會對那個盆栽視若無睹,但在盆栽後面的寓意,觀眾能體會多少,端視他對故事的瞭解度而定。少掉這些被剪掉的呎數,觀眾的損失真的很大。
你可能已經看過【終極追殺令】,可能跟我一樣本來就很喜歡這部電影。但DVD版本實在是有力太多了。Far more powerful. 我看到最後Mathilda挖土種樹的鏡頭,「We'll be safe here, Leon.」感覺跟兩年前我看美版時截然不同。這兩年發生很多事(I'm not old enough, and I havn't finished growing up yet),使得我變得難以抽離這部電影的意境,但還是能分辨那二十四分鐘的差異。如果你想看,或是你想要「再」看這部電影,你要做的就是去弄一部沒有區碼限制(region-free)的DVD機,上Amazon訂購Region 1或Region 2的「Leon--The Professional (Uncut International Version) DVD」,然後把你手上的美版copy丟到垃圾桶裡----Just as I did.
這部電影會讓你看到編導合一的力量、親耳確認電影配樂的價值、體會入木三分的演技、見證光影及聲響交織的人生有別於文字的描述、最後瞭解電影這個藝術的形式是為何而存在的。對了,我決定不浪費時間在演技論上。Jean Reno完美無瑕(flawless)。Natalie Portman完美無瑕(我從未看過這麼會演戲的童星)。Danny Aiello完美無暇(即使戲份很少)。Gary Oldman...就算不是完美無瑕,至少極有特色。A must-see.
最後我要說的是:這不是一部殺手與小女孩的跨世代愛情片。這是一部關於個人救贖的電影。不是在片尾的植樹、或是在大批警力的圍城下生離死別的對話,而是早在一個小時前的俄羅斯輪盤遊戲時,救贖就已經出現了。
「...What's it to you if I end up with a bullet in the head?」
「......nothing.」
「......I hope you're not lying, Leon. I really hope that deep down inside there's no love in you. Because if there is...just a little bit of love in there for me...I think that in a few minutes you'll regret you never said anything.」
Mathilda把槍口抵著自己的頭。
「I love you, Leon.」
砰!
「......I win.」
類似的情節我跟Claire也玩過一次。該怎麼說呢?真是救贖。
I want death. I want love, t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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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w are you today?」
「I've seen better day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