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 圆(六)
孔献科一直自认是个聪明人,却不料被这留学生活这样弄了个下马威。如今
在典典和黛珊之间,献科倒觉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又想典典远在大洋那头,
大约好打发点,只是如何向黛珊启齿却是个难题了,更怕她已然怀疑到了什么。
在这陌生的土地上,他的洋插队之苦也只能跟黛珊倾诉了,也只有她才能理解的
了。想到这里,献科就忽然对黛珊有点敬意起来,想她一个女人这两年怎么顶过
来的。转念一想,如今自己这么狼狈,这种诉苦是不是有伤自尊,再一想黛珊是
自己的妻子,就又有点释然。“自己的”,献科有时玩味着这三个字,想想这世
界上真正是“自己的”东西究竟有多少,就不禁要感慨万千起来。在电话里跟黛
珊说了半个多月的苦楚,感觉就好多了,似乎又积攒了足够的信心和勇气去对付
将来的一周。黛珊还说在他们学校的图书馆找到了献科要用的教科书,在系里复
印室各印了一份,下一周就可开车给他送过来。
周五晚上,献科抽出时间来和典典讲了一回长长的电话。他本来计划好了,
怎么跟典典摊牌,临到说时,满耳是典典的甜言蜜语,就全没了主意。末了,就
慌不择言道:“你跟我好,是不是就想出国啊?”典典本来还迷迷糊糊躺在床上,
这时如雷击电掣般,只要破口大骂,却到底强忍着愤怒道:“孔献科,你以为你
是谁?我想出国,随便找个人还不照样出去?为什么非要找你这个有妇之夫?而
且你当时还不在国外?”献科就又软了,强笑道:“我怎么知道……”典典哭起
来,道:“是不是美国真的不好?你生活太苦了,要不,还是回来吧?好吗?我
不在乎你在哪儿,我只要跟你在一起……”献科长叹了一口气,道:“哪里那么
容易呢!今天我爸妈还说准备过来探亲呢!”典典道:“那你到底怎么想,想怎
么办吗?”她话没说完,就听到电话卡里提示只有一分钟了。献科顿了一下道:
“我想,我们还是断了好吧……”典典刚说了个“你”字,电话就断了。献科满
腹惆怅之余,又不禁略感庆幸,拿着话筒,呆想了半天,也就洗漱了睡觉。典典
心里愤懑,着急慌忙找了早买了却从未用的IP电话卡,有点胆颤心惊地拨了献
科给的美国号码,却不料是个女人声音,一时就发愣,硬着头皮道:“孔献科在
吗?”黛珊道:“他开学了,不住在这里……你是谁?找他有事吗?”典典想起
来献科只给过她他老婆的号码,一时慌张道:“我是他的同事……同学,没什么
事……我挂了!”黛珊不觉心里犯疑,想打电话问献科,看表已是近十二点,想
着明天要过去,也就算了。
第二日她吃了午饭出发,开了两个多小时,也就到了。献科在家里等着她,
倒是迎宾似地准备了许多饭菜。黛珊看献科似乎真有些瘦了,不觉笑,道:“成
长迅速嘛!我听说你们这儿有个不错的中国buffet,晚上去那儿吃好了……”
献科要开口说她浪费,话到嘴边却道:“也好。我做的,就下个星期带到学校吃
吧!”黛珊也就帮他收拾了,又带他出去,买了些他这三个星期发现很紧要却没
有的生活用品。
临晚时,小陆踢球回来,他们便问了他中国自助店的地址,虚请了小陆一回,
也就自开车去了。两人大快朵颐了一顿,饭后每人又吃了一小碗免费的冰激淋,
都歇在座位上不想走。黛珊这时想起昨晚的那个电话来,就试探着问献科:“什
么人啊?还说是我们同学,怎么会不知道我名字?”献科就红了脸,半日才吞吐
道:“是以前的一个同事吧……”黛珊又问:“是不是你刚到美国就打了好几个
电话的那个?”献科料是瞒不住,就偷工减料地给她讲了讲,只说典典和他因为
一次醉酒发生了关系,后来典典就缠着他不放,幸亏他及时出了国终于摆脱了云
云。黛珊呆若木鸡,两眼发直地看着对面低了头不敢直视她的献科,想说话,却
说不出来,嘴唇颤抖了半日,眼泪就无声地流下来。哭了一会儿,她起身来去了
趟洗手间,照镜子时,忽然想起梦越来,有一种电石火光的轻松和惊喜掠过心际,
却不敢多想,就又忙着擦净脸上的泪痕。
两人不声不响上车回去,到了半路,黛珊道:“现在回去还早,不如去看场
电影吧。”献科自然同意。看完电影,黛珊的心情似乎好些,献科也就渐渐话多
起来,电影虽没看懂多少,还是跟黛珊微微争执了几句。到了家,又百般殷勤地
侍候着黛珊,黛珊也就不好再板着个脸儿。献科洗了澡,上床来好好温存,黛珊
先还拿这拿那地推拒他,渐渐也就缴械投降,只随着献科的动作起伏……
完了事,献科把她搂在怀里,一手轻轻弄她的头发。黛珊不觉叹气道:“也
许当初实在不应该把你一人留在国内两年的……”献科道:“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没申请着,至少得等一年吧。那时要办F2出来,又要交公司的违约金,又要
交培养费,肯定凑不出来的……等了这两年,公司的合同期也满了,培养费也不
用交了,正好我也申请到了学校……”他还想说什么几全齐美的话,却到底忍住
了。黛珊也就不言语,渐渐地似乎睡着了。献科倒睁眼想了会儿,最后轻轻把胳
膊从黛珊颈后抽了出来,也平身睡了。
第二日早上,献科带着黛珊去校园、系楼看了一回,又顺便去书店把几本书
给退了,倒没费什么周折。献科只乐道:“一下子多了两百多块钱,感觉好爽!”
黛珊看他满脸笑容,倒有一股孩子气,不觉也笑。吃了午饭,她也就忙着回去。
只过了三两个星期,路两边的树色就红艳了许多,被微风吹拂着,就如一面面小
小的血红旗帜翻扬飞舞着,竟刺目得很。黛珊自又要想献科和典典的事情,有点
诧异自己的平静,又暗暗想:自己和梦越的事情大约是可以不用告诉献科的了。
忽想起网上看来的一种言论:夫妻关系,应该和总统选举之类的一样,几年一选
决定换届与否,大约世上也就没有那么多不幸福的婚姻了……黛珊不觉一笑,想
她和献科算不幸福吗?似乎不象;那么算不算幸福呢,却也很难说了;这么乱想
着,不觉又苦笑了一回。
底下的一个星期天,她起得早,没什么事情耽搁,倒去参加了教堂的礼拜。
梦越还在那里弹钢琴,琮琮的琴声伴着大家的歌唱,却也让人平和安祥起来。礼
拜结束时,她慢腾腾地跟着大家出来,就有刘太太等人问她好几个周末没来的事
情,她勉强找借口支吾了。人群渐渐散去,她进了车,远远看见梦越带着两个象
是新来的女生出来,隐约听见她们声声亲热地叫着“丹尼”,就不由出了一回神。
转头看了看外面的蓝天红叶,到底不想打招呼了,就径直开了车回家来。
黛珊和献科间的电话如今倒也多起来,你来我往的竟要一两天一次。一个多
月下来,献科虽然渐渐适应了这边的节奏,接踵而至的作业考试等等却压得他喘
不过气来。夏普里奥教授更上一层楼,给了献科实验室的钥匙,又同时分配给他
许多杂活:诸如整理实验室的资料柜、洗刷试管、整理仪器等等。献科在国内没
接触过许多实验仪器,自然又笨拙不堪,又时常被逼着要打电话去找制造商的技
术支持讨教,因此倒不敢去实验室了。
又一周谈话,献科斗胆提起五门课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事。杰夫就很不满意,
就问他道:你从中国那么远的地方跑到美国来读书,不就是为了能尽可能多学点
知识吗?五门课太多?你有没有全身心投入每门课呢?“西安科”的意思是“献
身科学”,你真的有这样的勇气和决心吗?你有没有意识到你现在能够一天学习
十个小时是莫大的财富和幸福?……献科灰头土脸地离开他的办公室,书包里一
门只得了五十分的小测验成绩单更重了许多,几乎象是五十磅的重担压着。
电话里说起,黛珊也只有陪着献科说几句他老板没拿到永久职称之前穷凶极
恶罢了。黛珊自不免时时又问起典典的事情,献科就忙着保证说真断了,再没联
系过,黛珊只不全信。献科就道:“我也没别的法子证明给你看了;要是住在一
起,你就相信我了!”黛珊笑道:“那你转到我们学校来好了……”虽是玩笑着
说,两人却又都不禁心动。
话说着,又一门期中考试下来了,献科又只得了个五十多分,虽然周围还有
不少得了三十、二十的美国学生,他还是又羞惭又害怕的。跟杰夫见面时,献科
就嗫嚅着说了两门期中考的情况。杰夫自是失望,又道他还没有怎么给献科课程
之外的任务,而且献科下学期的奖学金也是要根据这学期的成绩来最终确定的。
献科回去路上,想想他老板的话,又想自己对这课程专业真是说不上很强烈的兴
趣的,为这五门课夜也没少熬觉也没少睡,也实在算尽了全力的,颇有点心灰意
懒,却又担惊受怕得不行。
晚上黛珊又打了电话来,说起放秋假的事情,问献科想不想跟着去附近的国
家公园看看。献科就苦笑道:“得了吧,我秋假后还有两门期中考试呢,假前还
有三份大作业要交……”黛珊就问他考试情况,听说他两门期中考都是B以下的
成绩,不由也为他担心,却道:“我看你这老板实在不是什么善辈,你以后跟了
他少不了苦头吃。要是想转学,不如趁早,耗上两三年就不值得了。你又不是很
喜欢这专业,四五年赔进去再出来,找不找得到工作还是个问题──不如转学到
我们学校来学计算机好了,虽然学校的计算机专业排名不是特别高,也还说得过
去;按州内学生的配偶身份注册,还可以省点儿学费;读两年,我还可以和你一
起毕业,一起找工作;两人住一起,也可以省了好多房租吃饭的费用……”献科
初到之人,只狠不下这心来,就道:“我以前又不是计算机专业的,能成吗?”
黛珊笑道:“得了,这还有许多原来学文科的F2改了计算机呢。你计算机又玩
得熟,编程序的经验也不少,难道还不如他们不成?”献科被她说得心动,却道:
“再说吧,再考虑考虑吧……”
献科忙着准备期中考试,自又不方便回来,黛珊便决定了还去看他。临行前,
又跟他说了一遍转学换专业的利害,献科就也说那便准备着吧。黛珊就找出他出
国前准备的申请材料,准备带过去。秋假又逢上中秋节,黛珊就去中国店买了月
饼、桂花糕、棱角、芋头之类的秋令食品带上。
小陆趁着秋假出去玩了,黛珊献科也就更加自由自在些。两人在家做了饭,
又去阳台上摆了桌椅,一时放了买的和做的食品,倒也满满一桌。献科又开了白
天买的一瓶葡萄酒,两人就坐下来小酌以贺。献科强劝着黛珊喝了几杯,黛珊不
胜酒力,脸就红烧得厉害。献科隔桌看她,原本苍白的面色染了红晕,逆着如银
的月光,煞是娇媚,不由心动,就夸了几句。黛珊也笑,却觉得头重脸热的,侧
耳听了一回楼下草地里的秋虫咏唱,伸手试了一回栏杆上有无露水,就回头去看
那刚升到树稍以上的月亮,却道:“刚才一不留神,还以为那盏又大又白的琉璃
灯就是月亮了呢!”献科就笑道:“你没醉吧?呵呵,那灯和月亮还真有点儿象!
你还别说,这????美国的月亮,还真是又大又圆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