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7日,在诗人刘湛秋零乱的家中,李英(英儿)在顾城悲剧事件后第一
次直面国内记者的提问。她想摆脱过去的阴影,她想面对公众正常地生活,她想
完成文学梦……但提问和叙述都还得从无法绕开的悲剧展开。)
在激流岛上过着“影子”生活
我从一开始认识顾城,就陷入到唯美主义的幻想里,非常地理想化。顾城出
国前,我只见过他4次面,都是和朋友一起去的,没有单独见过。每次像进殿堂朝
圣一样,我的精神世界被他的光环所笼罩。
后来我之所以要出国,就是特别想争取一个自由空间。北京的胡同能带来人
际关系的亲密,但没有私人空间,起码没有自己的房间,自己的所有想法和刘湛
秋的爱情都在压抑之中。我想找一个地方,没人管我,海阔天空地活。还有一个
想法,想在国外打造一个空间,邀请湛秋出国,我们能自由地走在大街上。
1990年7月5日我离开北京去新西兰,到了激流岛上一个星期之后,我对顾城
提出到外面找工作,因为当时钱是一个具体的问题。气氛一下就僵硬了,以前没
有见过顾城那样不好的脸色。我意识到让他失望了,他感到了他所不能忍受的世
俗。这造成了我的分裂,不能定位我的对错,我原以为我的自由和独立不是世俗
的。谢烨告诉我不要刺激他,他的情绪非常极端化。过了几天他的态度缓和下来,
我也喘了一口气。
其实岛上是找不到工作的,没有商业和工业,也没有别的华人。这岛是顾城
和朋友一起旅游时找到的,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一些有厌世倾向的英国移民聚
集到这里。顾的孤独感是与生俱来的,不合群,表面上对人很礼貌,但不容易和
人沟通,他说找到一个可以沟通的人,就非常看重。能与顾城沟通,我感到非常
荣幸。当时我以为自己非常成熟,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能听懂,能理解他梦幻的
空间。他对我也一样。
在岛上时间长了,我和顾城能进入谈诗、谈精神的东西,我开始把和湛秋的
感情、对他的渴望化成一个世俗的现实。湛秋在我们一开始就说即使他离婚了,
也不可能和我结婚,不想再戴上镣铐。开始时对我的伤害很大,在岛上我可以没
有这个痛苦,可以只谈精神,不谈身体之爱,我以为顾城可以给我带来这些。在
国内,我和湛秋的关系是秘密的、压抑的,对家里人和朋友都不能讲,比如我想
把和湛秋初吻的感觉对所有的女朋友讲出来分享,但不可能。和他一起到饭店吃
饭都要先看看里面有没有熟人。这也是刺激我出国去那岛上的一个原因。
在岛上我却又成了另一个“影子”。奥克兰的朋友打电话来要我去,我不能
说为什么不去。台湾媒体来采访、约稿,我都会在事前离开房间躲到海边去,虽
然他没有说要我离开,但我意识到自己得给自己一个台阶下。《英儿中的性描写
是歪曲事实的》
顾城对我做“那事”的房子非常破,我住的地方是客厅后面的一个拐角,没
有门,只有一个窗帘。这件事对我的刺激很大,有一种坍塌的感觉。我是把顾城
和谢烨当作一个整体来看的,后来我意识到谢烨是知道他的举动的。我从聚焦的
光芒里被摔到黑暗里。现在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英儿》中写的,不是当时
的情景。《英儿》中单独的一个性描写,是没有精神背景的,是歪曲真实的。顾
城想通过这个举动把我留下来,这里面有中国男人的传统意识。
后来我和顾城在岛上伊丽莎白的家里住了一个月。顾城排斥自己的儿子,把
他寄养在毛利人家里,也不让谢烨去任何别的地方,包括去看儿子。他认为儿子
是闯进他的世界里的,对他的生活是一种侵犯。我以为是女儿就会大不一样了。
我们在一起不是人们所说的那种男欢女爱,他住一间房,我住一间房,我们谈话
的时间特别多,他的精神缓和了很多,一个多月里他没发过偏执狂病。我们也谈
到性,我也在那种时候对他说过“放松一点”。他做这事时特别紧张,不是在享
受性爱。他要做,觉得不能再控制了,又觉得特别有亵渎宗教感,想反抗自己。
每次都赶快做,做完后就赶紧分开回各自的房间。
顾城杀谢烨迟早要发生
在岛上有一个教我和谢烨英语的五十多岁的英国移民约翰,他也不是一个世
俗的人,是我在岛上惟一的朋友。他们走后,他第二次向我求婚,我有了一种被
爱的感觉,觉得可以逃出“影子”了,可以让他带我出去,有自己的生活,有自
己的电话号码、私人地址,告诉朋友我是谁。1992年底,我们到了悉尼,到了正
常的生活秩序中。钱是最大的一个问题,约翰也没有钱。我去一家咖啡店工作,
也想以工作来麻木自己。我们的婚姻关系也不是正常的,没有那方面的事。
我是在悲剧事件后两天知道消息的,约翰告诉我的,我昏了过去。原以为事
情已经过去了,答应谢烨在他们平静下来前不和他们联系。只在事发前一个星期
给她写了一封信,告知我的通信地址,不是家庭地址。他们应该是在事发前一天
收到信,顾城不会看到信,他从不去信箱拿信的。
事件发生前他们实际上已经离婚。谢烨的人生也是被扭曲的,她也想过世俗
的生活。对顾城来讲,喜欢一个女孩子,看到了你灵魂中纯粹的东西,你自己不
保护,他也要来保护,不要你到世俗中去,这是他的信仰。我觉得他一时间冲动
杀了谢烨,当时是完全失控了,他是随时都可以爆发的人,悲剧只是一个契机的
问题,在岛上他跟我讲过你去找点炸药什么的。他杀谢烨我不感到特别惊讶。
我在《魂断激流岛》中写过这样一件事,我们曾陪到岛上来玩的一个男孩一
起去海边,顾城和谢烨先回家去,我就陪那男孩捡贝壳。5分钟后谢烨就风驰电掣
开车回来叫我回去,说顾城不对劲了。我觉得特别可笑,什么都没发生呀。回去
我看见他正在一斧子一斧子地砍树。他的爆发一定要体现出来。悲剧发生时,如
果我在岛上,斧子会砍在我身上。只是死之前,顾城对儿子有了柔情,以前他看
见儿子就要绕开走的,从没抱过儿子,这是我感到最痛心的地方。
三个人活在生与死的边缘
在经济上我能够自立,奥克兰的朋友打电话来让我去那里找工作。我不能离
开的原因是顾城会自杀。他的自杀倾向伴随着他的一生。谢烨对我说,他们婚后
第二天,顾城说:“我们一起自杀吧。”他喜欢一个女孩子,不是那种性呀什么
的男女意识,他觉得是把一个女孩子从世俗中解救出来。他的宗教感是非常强烈
的。如果没有这个背景,我们三个人在岛上一起生活是没法理解的。
我们每一天都生活在生与死的边缘,当时我和谢烨的精神极度紧张,在山下
干活总想到回去时是否会发现顾城的尸体。我只有对自己说:明天或许会好。我
的精神特别痛苦,我一方面要对湛秋隐瞒着岛上所有的事情,他写信问我何时到
奥克兰,我无法说。同时我也不敢对顾城说我和湛秋的关系。
有一天顾城收到了德国的邀请信,他不想去,谢烨特别想去。我一直认为她
像圣母一样,身上没有什么世俗的东西,她没指责我和顾城在一起怎么怎么的。
顾城说不想去,她就哭了起来,她把邀请信看成她的一道门,觉得能把顾城带走,
我也要走掉,他们再回到岛上重新开始生活。其实她在岛上非常痛苦,但没有流
露出来。她对我说这是顾城的最后一个机会。我们在岛上生活贫困,依靠救济金
过,也没有朋友。他们有一些朋友在德国,她感到可以出去呼吸一下子了。
送他们走后,我开车回来时觉得精神上彻底崩溃了,我刚来岛上时把湛秋的
情书都烧了,以为自己可以放弃世俗的爱情、生活了,来进入一个精神王国。现
在已经到了尽头。谢烨得到了她想要的,留下的一切都压在我身上。她走之前和
我谈,哭了,说我应该走,但不要马上离开岛,照顾一下他们的儿子。顾城若是
知道我走了,在德国也会待不下去的。
对湛秋的感情开始恢复了
事件发生后,我的生活停止了,没法再过正常的生活。与约翰分居,精神分
裂,觉得一切是一个梦。当时我想自己是要负全责的,直觉上认为如果我没有离
开岛,一直防止着,悲剧就不会发生。路走到头了,下一步就是我怎样去死了。
在澳洲看到报纸上《英儿》的摘要和有关文章后,压力就更大了,人们会认为我
是怎样一个女人?更该死了!每一天过得非常麻木,一醒来就觉得事情没有发生
过。湛秋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压力也开始刺激我要一步步走出来,想想到底什么
是事实?我写了《魂断激流岛》,把岛上的生活又回想了一遍,这帮我度过了特
别困惑的时期。1994年我为这书回国了一次,见到了湛秋,很尴尬。虽然每一次
见面都感到痛苦,但对他的感情开始恢复了,爱情帮我一步步走下去。我在悉尼
开始接触外国人,找工作,生活。但不接触任何华人,有了《英儿》这本书,我
见到华人就会感到自己是没穿衣服的。
《魂断激流岛》出版以后,把事情闹得更坏。湛秋接受某声讯台的采访后,
别人说他出卖隐私。当时很多人希望我死掉,让故事完整,唯美主义就存在了。
我没后悔,书是我从阴影中看到亮点的一个通道。我与约翰离了婚,我感到了自
由,起码可以面对湛秋了。(法制文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