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师承(王小波) |
送交者: 千江 2004年03月11日22:46:19 于 [新 大 陆] 发送悄悄话 |
我的师承
良铮先生译的《青铜骑士》:
我爱你严肃整齐的面容, 涅瓦河的水流多么庄严, 大理石铺在它的两岸……
先生译的《青铜骑士》就不够好:
我爱你庄严的外貌……
的译诗相比,高下立判。那一年我十五岁,就懂得了什么样的文字才能叫做好。 到了将近四十岁时,我读到了王道乾先生译的《情人》,又知道了小说可以达 到什么样的文字境界。道乾先生曾是诗人,后来做了翻译家,文字功夫炉火纯青。 他一生坎坷,晚年的译笔沉痛之极。请听听《情人》开头的一段:
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 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 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 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 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在其中。查先生和王先生对我的帮助,比中国近代一切著作家对我帮助的总和还要 大。现代文学的其他知识,可以很容易地学到。但假如没有像查先生和王先生这样 的人,最好的中国文学语言就无处去学。除了这两位先生,别的翻译家也用最好的 文学语言写作,比方说,德国诗选里有这样的译诗:
让我们把美酒满斟!
—我爱他们。他们对现代汉语的把握和感觉,至今无人可比。一个人能对自己的母 语做这样的贡献,也算不虚此生。 道乾先生和良铮先生都曾是才华横溢的诗人,后来,因为他们杰出的文学素质 和自尊,都不能写作,只能当翻译家。就是这样,他们还是留下了黄钟大吕似的文 字。文字是用来读,用来听,不是用来看的——要看不如去看小人书。不懂这一点, 就只能写出充满噪声的文字垃圾。思想、语言、文字,是一体的,假如念起来乱糟 糟,意思也不会好——这是最简单的真理,但假如没有前辈来告诉我,我怎么会知 道啊。有时我也写点不负责任的粗糙文字,以后重读时,惭愧得无地自容,真想自 己脱了裤子请道乾先生打我两棍。孟子曾说,无耻之耻,无耻矣。现在我在文学上 是个有廉耻的人,都是多亏了这些先生的教诲。对我来说,他们的作品是比鞭子还 有力量的鞭策。提醒现在的年轻人,记住他们的名字,读他们译的书,是我的责任。 现在的人会说,王先生和查先生都是翻译家。翻译家和著作家在文学史上是不 能相提并论的。这话也对,但总要看看写的是什么样的东西。我觉得我们国家的文 学次序是彻底颠倒了的:末流的作品有一流的名声,一流的作品却默默无闻。最让 人痛心的是,最好的作品并没有写出来。这些作品理应由查良铮先生、王道乾先生 在壮年时写出来的,现在成了巴比伦的空中花园了……以他们二位年轻时的抱负, 晚年的余晖,在中年时如有现在的环境,写不出好作品是不可能的。可惜良铮先生、 道乾先生都不在了…… 回想我年轻时,偷偷地读到过傅雷、汝龙等先生的散文译笔,这些文字都是好 的。但是最好的,还是诗人们的译笔;是他们发现了现代汉语的韵律。没有这种韵 律,就不会有文学。最重要的是:在中国,已经有了一种纯正完美的现代文学语言, 剩下的事只是学习,这已经是很容易的事了。我们不需要用难听的方言,也不必用 艰涩、缺少表现力的文言来写作。作家们为什么现在还爱用劣等的文字来写作,非 我所能知道。但若因此忽略前辈翻译家对文学的贡献,又何止是不公道。 正如法国新小说的前驱们指出的那样,小说正向诗的方向改变着自己。米兰· 昆德拉说,小说应该像音乐。有位意大利朋友告诉我说,卡尔维诺的小说读起来极 为悦耳,像一串清脆的珠子洒落于地。我既不懂法文,也不懂意大利文,但我能够 听到小说的韵律。这要归功于诗人留下的遗产。 我一直想承认我的文学师承是这样一条鲜为人知的线索。这是给我脸上贴金。 但就是在道乾先生、良铮先生都已故世之后,我也没有勇气写这样的文章。因为假 如自己写得不好,就是给他们脸上抹黑。假如中国现代文学尚有可取之处,它的根 源就在那些已故的翻译家身上。我们年轻时都知道,想要读好文字就要去读译著, 因为最好的作者在搞翻译。这是我们的不传之秘。随着道乾先生逝世,我已不知哪 位在世的作者能写如此好的文字,但是他们的书还在,可以成为学习文学的范本。 我最终写出了这些,不是因为我的书已经写得好了,而是因为,不把这个秘密说出 来,对现在的年轻人是不公道的。没有人告诉他们这些,只按名声来理解文学,就 会不知道什么是坏,什么是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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