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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的"猫步"
送交者: aguang 2002年03月05日22:11:23 于 [新 大 陆] 发送悄悄话

作者:刘小枫 知识分子的"猫步"

  1968年欧美闹过一阵子左派学生运动,打那以后,知识分子就成了学界的"问题"。上个世纪90年代初,国朝学界也一时热衷谈论知识分子问题,"角色"、"使命"、"志业"、"批判意识"、"人文精神",充斥报刊文字和学术论文。经过一番自我认识的努力,人民以为知识分子变得成熟、自重,未料到我们知识分子纷纷走起catwalk(猫步)。

  行走时心目中时时想到左右脚下之间恰好有条直线,脚步当然不能自自然然迈出去,必须轮番踩在直线上。"猫步"就这样走出来了。这种步法的名称,据说得自猫有时候的闲步姿态--通常是闲得百无聊赖的时候。如果见到老鼠,需要跑得飞快,就不可能摆"猫步"。与主人或猫类一起玩耍,也不能迈"猫步";要是旁边有条凶神恶煞的狗,就更得收敛起"猫步"。总而言之,"猫步"要么是猫装样子,要么闲得无聊,才摆出的步法,而且晓得有眼睛在观看自己。

  后来,"猫步"据说演化了时装模特儿的专业步法。在无数闪光灯面前,时装模特儿左右脚轮番踩在两脚间的直线上,让身体--尤其胯部夸张地左右扭动,身姿好像失去平衡感,却在时尚的风尘岁月中留下了急就的韵律。

  我们知识分子走起"猫步"会是什么样子?

  在意识形态的世界中,直线有各种颜色:左派的红色、右派的蓝色,再不然就用"主义"来命名。无论哪种颜色,只要左右脚踩着直线走--保持"主义"的政治正确,我们知识分子的"猫步"就走出来了。知识分子自己特有的话语如果看起来像时装模特儿的身体,言辞装腔作势,身姿自然就扭动起来。

  时装模特儿本来都是自自然然的女人(如今也有了男人),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时装表演场所才摆"猫步"。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加快,我们知识分子的模特儿就在报纸、杂志、电视节目中亮相了。热衷表演的知识分子美其名曰"关注现实当下问题",不晓得"泛泛之词和无谓的激情都是缺乏专业素质的表现"(博尔赫斯语)。

  比如说……

  历史的肤浅?

  两百多年前,当时的世界霸权国家西班牙的士兵和教士们,从墨西哥进入了如今美国的加州。在普世主义的士兵和教士看来,这片印地安人生活的土地不过蛮荒之地,开垦不仅需要武力,也需要绝对的宗教。在士兵的保护下,一个叫Juripero Serra的神父从1776年到1820年的近50年时间中,沿加利福利亚西部从南到北建造了22座不同大小的天主教堂。1776年建造的Mission San Juan Capistrano(圣若望传教会)据说成了美国加州第一建筑--加州最老的古迹。

  这是一座石砖砌成的差会建筑体,既有以Serra命名的Chapel(崇拜堂),又有简朴的修院,整个院子很像我在西班牙和德国看到的中古修院。不同的是,这里有西班牙人传授相当现代的炼铁技术的炉灶。

  本来,这个院子不过是一个相当短浅的历史的遗物,甚至称为"伟大的石造教堂"也未尝不可。可是,由于美国的历史过于肤浅,这个差会遗址也就成了"美国的珍宝"。整个修院如今被修葺成历史博物馆模样,展出西班牙殖民者用过的马鞍、衣物和加州成为美国一州之前历代君主用的权杖。不难设想,这样的历史遗址会是加州小学生学习美国的加州历史的课堂。据说小学生一到四年级,经常得到这里来感受他们的文明源头,还得以此为题写篇作文。

  在后殖民主义的知识分子话语时代,加州小学生如果碰巧由一位左派老师带队,就会遇到这样的思考题:谁的历史?何种遗址?这样的思考题恐怕也会让大教授伤脑筋,遑论小学生。

  历史越悠久,遇到这样的追究历史中的不义的麻烦恐怕越多。咱们中华民族的历史中,有印地安人似的遭遇的民族恐怕也不少。从儒教理想的三代时期起,就有民族间的倾轧。如果把后殖民主义的历史理论逻辑推到底,追究历史中的不义就不能限于殖民时代,大概得从"原始共产主义社会"算起。那么,有多少历史遗址是光荣的?中国人时常自夸的五千年历史,有多少清白?

  有悠久历史的国家中的人民常常看不起美国文化,认为美国的历史太肤浅,但在后殖民文化论盘踞的时代,肤浅的历史有它的益处--少一些历史的不清白。除了犹太人,哪个悠久民族的历史荣光不是建立在其他民族的悲剧上的?何况,后现代的犹太民族正在书写的历史,恐怕也很难说得上光荣了。

  从现代人的权利出发抹平历史,可谓新左派历史理论的肤浅--与这样的肤浅相比,历史的肤浅就算不上什么了。历史中民族的生死存亡从来就受两个东西支配--强力和理念,一个民族没有这样的东西,只有灭亡。肤浅的历史理论不会看到,Mission San Juan Capistrano记载的恰是这两样历史的原初力量。从这肤浅的"美国珍宝"中,背靠悠久的中国知识分子难道不可以领略一番其中的深刻?

  三纹鱼的人生

  在巴黎,一位分别了十年的老朋友请我吃美国三纹鱼,邀了一些在巴黎的熟人相聚。其中一位朋友是海洋生物学家,他说,三纹鱼从河水向海里游时,肉特别嫩,好吃,从海里往河里游时,肉就不好吃了。那个时候,三纹鱼逆流而上,到北方去产卵,然后让自己死掉,以便孵出的小三纹鱼吃自己的肉长大。

  小三纹鱼从河水向海里游,在顺流而游的生命旅途中长大。如果没有被我们这些人类吃掉,就从海里往河里游,也算辛苦一生,然后再为了自己的子女死掉。三纹鱼的一生,其实才真富有自我牺牲精神--为了自己的后代奉献自己的一生--从河水向海里、从海里往河里游一回,练好一付身体,就为了死给子女吃,以便让子女接着从河里向海里、从海里往河里游一回,练好一付身体死给子女吃。出游回归而死,这就是三纹鱼生命的永恒复返,它的生命目的就是为子女而死。每一条三纹鱼的死给子女吃,就是永恒复返的转换时刻。

  做陪的另一位朋友是社会人类学家,受一个基金会委托刚给亚洲做了几项"田野调察"回来。他乘我们忙于吃三纹鱼时,报告了其中两项调察结果。一项调察是:中国父母每月的消费额中,受子女支配的份额占百分之六十五--欧美父母的消费额中,子女支配的份额占百分之四十。另一项调查是:老人自杀率在华人地区最高,占世界第一(分别是新加坡、香港、中国大陆)。

  为什么原因自杀?据调查显示,大多为了子女--不给子女添生活负担。

  中国人的人生是不是有点像三纹鱼的永恒复返?中国保守主义(所谓右派)思想大师梁漱溟说,西方思想注重个人自由的权利,这固然很有吸引力,毕竟与中国人的传统习性不合,引进这种权利最终要失败。联想到三纹鱼的人生,这话真有不少道理。

  道理并非在于,中国人的传统习性不易改变,或者改变传统习性未见得就好;道理毋宁说在于,这传统习性改不得。试想一下,如果中国人都改变了这传统习性,成了西方式的自由主义者,不会再像三纹鱼那样,拼命游回河里死给子女吃,中国人不就绝种了?西方世界要中国人接受自由主义人生价值,很可能是一个启示录式的阴谋。

  保守主义并非为传统而保守传统,而是为了传统中的习俗伦理和极高的政治智慧而保守传统。三纹鱼式的永恒复返不仅极高明,而且蕴含极高的政治智慧:如果没有三纹鱼式的人生,中国人哪里还可能有逍遥游,又何以可能保持人口数量,以形成当今世界政治所需要的压力?当然,这一切的前题是,在逍遥游的旅途中,小心不要被有自由主义权利的人吃掉。

  倒桶人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人间童话般的巴山在哪里?就在我的家乡重庆--长江南岸一脉连绵的山脉,就是巴山。那里的每年十月,阴雨连绵足足一个月。小的时候,我常常想象巴山夜雨中的秋池。

  想起有一年,我在波士顿遇到一位重庆老乡。不是笼统意义上的老乡,我们的家相隔只有一条街,虽然当时我们并不相识。他20岁离开老家,再没有回去,却记得起巴山在哪里,也记得我们共同生活过的那条小巷在激动人心的文化革命年代发生的事情。

  我们一起想起了那个倒桶人。

  我们住的小巷就在这座中国西南最大的城市的中心--解放碑。解放碑在我的记忆中好像鬼马的眼睛,每天夜里发出幽蓝的光。它本来是国民政府为纪念抗战胜利修建的"记功碑",解放后,"记功碑"自然成了"解放碑"。这座城市虽然古老--有巴山夜雨的古代童话,而且曾经是抗战时期的中国政治文化中心,但我们小巷的住户都没有厕所。每天清晨,每家每户听见一声"倒桶",就把自己家中的尿桶屎桶拎出来。只见一个中年农民挑着担子走过小巷,把尿桶屎桶里的东西接走。

  1967年夏天的一个清晨,整整一个通宵的巷战暂时停息下来,街上静得出奇。突然,"倒桶"的喊声打破了内战中的宁静,却没有哪家哪户像往常那样出来倒桶--害怕挨冷枪子。"倒桶人"从城外来,不知道前晚的战事,不知道革命和保皇两派(或者说左派右派)知识分子还蹲在枪眼旁。他把挑担子的扁担扛在肩上,不停在巷中来回走,"倒桶"……"奇怪,今天怎么没有人出来倒桶?"

  附近高楼的高音喇叭突然发出尖利的声音:"那个扛枪的是哪一派?站住!""倒桶人"听见声音,好奇地张望四周--"哪里有扛枪的人?"

  高音喇叭喊了三次,"倒桶人"扛着扁担仍旧在巷中来回走,不停喊"倒桶"。高楼上的冲锋枪终于响了--是点射,一连四发子弹。"倒桶人"应声倒在自己的粪桶旁。

  没有人来收尸,他的家人不知道"倒桶人"死了。"倒桶人"的尸体在小巷躺了一个星期,他的身体慢慢变灰、变黑,然后有液体透过衣服渗出来,发出难闻的气味。我们的小巷有一个星期没有倒桶人把尿桶屎桶带出城外,每家每户都散发出尿桶屎桶的臭味。

  我的那位老乡早已经成了美国人,他的中国记忆就是古典语词中的巴山夜雨和这位亲眼见过、而且十分熟悉的"倒桶人"--我们小巷的生活中最重要的人。

  我这一代知识分子本来大都是的"倒桶人"的老乡,与新兴知识分子的出身不同。"倒桶人"的老乡出身的知识分子以前没有真正的报纸看,新兴知识分子是在改革开放的报纸中长大的。从精神品质上说,改革开放的报纸与19世纪欧洲兴起的启蒙文化的报纸传统一脉相承。

  尼采说,19世纪的欧洲知识分子一天早上突然惊讶地意识到,起床不念圣经、而是念报纸,不知何时已经成了习惯。尼采可能搞错了,应该是先有知识分子才有报纸。但在中国,倒是先有(洋人办的)报纸,后有(中国的)知识分子。中国知识分子起床念报纸而非念经书,也有百年的历史。

  自从有了报业,我们知识分子夜晚的天空中,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星星,脚下的土地变得稀里糊涂,知识分子时装业随之出现了。从前,士人与市民,就像山林里的野猪与海洋中的鱼群,从来不会混淆相互的气味。自从出现报纸杂志这样熙熙攘攘的市集,市民的气味就走进了知识分子的感觉。早上起床念报纸,就像踏着吸取了头一天的城市所有尘灰的淤黑稀泥,走在迷蒙的漫漫晨雾中。

  报纸杂志集市的出现,对我们知识分子提出了更高的品性要求。知识分子面对模棱两可的市民,需要新的见识能力、新的言辞本领--制造晨雾的本领。至少需要特别的回忆能力,记得起人类过去某个历史时刻的血腥和蜘蛛网般的恐怖;还需要特殊的见识能力,看得到迫在眉睫的危险和通向深渊的精神斜坡,不可或缺的当然还有特别的语言能力,懂得把格律和平仄隐约的模糊、好奇和喜悦中,让市民自以为找到了熟悉的欲望--其实一切都是解释不了的惊讶。

  没有这样的回忆、见识的语言能力,我们知识分子如果要进入报纸杂志集市"关注当下问题",非成为模特儿不可。知识分子模特儿说起"问题"来煞有介事,有如模特儿的职业表情--装模作样的冷漠,眯起眼睛盯住道德高处的霓虹灯。知识分子模特儿需要的天赋只有一个:没有自知之明--以为人类或民族历史的大义就在自己肩上,对于自己纯属无中生有的胡言乱语不会感觉到索然无味。他们那些为国家大事操心的话,听起来语重心长,其实才是民族的玻璃窗上擦洗不掉的有伤风化的污迹。

  我们知识分子本来应该看守住人类的精神遗产,走"猫步"的知识分子模特儿却把所有的人类精神遗产以百分之一的价值押在当铺,以便换取"现实"这一小铜钱。"如果知识人个体以为能给予大众些许人性,总有一天,大众会以利滚利地偿还"(本雅明语)。       上网日期 2002年03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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