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唐的故事 (京华沉浮) [54] |
送交者: 阿唐 2004年11月02日17:20:44 于 [新 大 陆] 发送悄悄话 |
五十四 失落美国
93年9月,美国加州旧金山国际机场海关。 "What is your trip for in the United States?" "I am here for doing business." "What kind of business?" "I am going to introduce some Chinese software to some Chinese newspaper in California." "How long you will be stay in the United States?" "About one month. Here is my returning ticket." "Excellent! Only yourself?" "What?" “You, one person?” INS官员指着我说。 “Yes, yes!” “Ok, you are all set! Have a good time in the United States!” 多亏事前阿唐太来信告诉了我大概入关要问的问题,我才对答入流。只是最后的问题超过了准备范围。
阿唐太在机场大厅里等我,我过去拥抱了一下。她挣了开去,如同过去一样,人前人后,她都不习惯于有所表示。 坐上了阿唐太的车,一辆84年的5门红色Nissan,出了机场,阿唐太沿着高速公路飞驰。 这是101,这是380,这是1号,山的那一边就是旧金山,我的公司就在那里。。。,阿唐太边驾车边介绍。 眼前密密的车流,高速公路繁复的标识,山坡上鳞次栉比的住宅,。。。,这些我在新马都见识过了,没有引起我的兴奋。让我感到诧异和不能相信的是在我身边驾车的阿唐太,她的变化太大了,除了相貌体态没有改变之外,整个人的精神面貌完全改变!一种发自身边这个阿唐太内心深处的自信和成熟,让我很难把印象中那个稚嫩的小巧的阿唐太联系在一起。 我认识准阿唐太时,她才19岁,一个小姑娘般的大二生,以至于她第一次来宿舍找阿唐时,同屋的人以为她是阿唐的老师上高中的孩子!三年后,她变成了阿唐太,还是依旧天真浪漫。这些年来,金戈铁马,驰骋沙场,我的生活波澜壮阔,她一直是平平静静地上学,然后毕业在所里做研究。我已经习惯了她对我的依赖和信任,从来都是我来为她规划前程,指点迷津。 登陆美国的第一天,我坐在阿唐太飞驰的车里,莫名其妙地涌起一个念头,那个高高在上的阿唐形象开始摇摇欲坠。
一周后,我独自一人矗立在旧金山Sutre Heights Park的临海峭壁边,面对着烟波浩淼的太平洋。阿唐太在上班,我自己出来转转,神差鬼使的就走到了这里。 强劲的海风迎面扑来,带来了浓烈的大洋的气息,也带来了丝丝绺绺的彼岸故乡的情思。这里应该是离中国最近地方了。 这些天,阿唐太一直在教我开车。我在北京的时候,和玉敏学着开了几天车,感觉还可以。不过,这旧金山的车实在太难开,上上下下的,常常惊得人一身一身的冷汗。 然后就是银行开户,她为我单独地开了一个户头。最后是超市购物,油站加油。一路上,她极其干练的忙东忙西,指点我这个那个,我就象是一个傻子一样跟在她后面,遵旨做这个SIGN那个。呵呵,大丈夫阿唐的尊严荡然无存。 阿唐太的公司是一家纯粹中国人的公司,在旧金山是一个分部,只有几个人,大家的工作和生活都在同一个屋檐下,就象一个大家庭一样。 我不知道是否我是过於敏感,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局外人置身在一个格格不入的氛围中。 这些天来,下班后阿唐太兴致勃勃地带我玩了一些地方,不知道为什么,和上次新马之行相比,完全是两样心情。那次新马行,我对一切的一切充满了好奇,非常投入的想了解所有未知的事物,为什么这一次美国之旅却是如此的隔膜和倦怠呢? 今天的阿唐当然知道答案,一个是匆匆过客的猎奇心态,一个是淘金者的对未来生活的茫然和恐惧。 远处的波涛之上,几点白色的海鸥在展翅飞翔,在天与海之间,自由穿梭,尽享生命的挑战与快乐。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心情很沉重,就象一头被锁住了的猛虎,突然地被投进动物园一个的铁笼之中,在方寸之地里,无助地望着外面那似乎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尽管每天都有鲜美的佳肴侍候,可我更希望自己能在属於自己的丛林里去猎食搏击。 旧金山秋天的早晨,冰冷刺骨,呼啸的海风吹打着我的脸颊,好像是什么东西吹进了我的眼中,止不住的泪水磅礴而下。。。
我不知道在异国他乡由於文化冲击而崩溃的最快记录是多少,阿唐是到达美国一周后出现了“精神异常”的初步徵兆。
93年11月1日,在登陆美国一个半月后,我在一家台湾人的公司,找到了一个电脑装配的工作。 此前,为了让阿唐感到自在,阿唐太从位於旧金山的公司分部调到位於硅谷南湾的公司总部,这样可以自己在外面单独租房住,而不是和阿唐太公司的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 我没有工作许可,是一个黑工,每月1000元工资。这还是我在两周的试用期里拼掉了另一个大陆来的竞争者获得的位置。很快,我又找到另一份装配的工作,每月1400元,台湾老板为了留住我,把工资涨到1500元,升职做了Production Engineer并且兼职测试,许诺将来公司壮大了,我将管理生产线上的工人。 这家公司在硅谷的华人企业中颇具传奇色彩。80年代和90年代初期,正是苹果电脑红红火火的年代,东西卖的好,东西还卖的贵,慕煞了硅谷电脑业界的一大批人,其中有一位就是一个来自台湾的HP的工程师。他在台湾找到一笔钱,然后开始在硅谷找人做苹果电脑的模拟电脑和模拟操作系统。到了92年,东西做出了一个大概,该人就想独吞成果,用手段把两个主要的合作者都撵出了公司,结果动静太大,引起反弹,一时间技术骨干一哄而散。重新招聘人马开练,虽然没有人再出头分享他的股份,东西却做的很慢了。我进公司时,刚刚完成量化生产的准备工作,正大肆扩充队伍以求最后一搏。不幸的是,93年底和94年初的电脑展销基本失败,卖出去的电脑经测试后大多被退了回来。那套东西的思路有问题,为了避免官司,没有去动苹果的CODE,而是采用外围仿真的办法,即你的操作系统可以做什么,我就让我的系统也想办法做到。不说这种在后面玩命追的笨办法很难保证及时更新追踪,就是能跟的上苹果的版本升级,人家只要告你界面侵权,你就死定了。 一句话,用有限的资源,想做一个无限的事业。 94年4月,公司破产。 即使公司能多撑几年,迎来90年代后期硅谷经济的高速成长期,顶多也只能骗来一些风险投资来烧一烧,还是没戏。这不仅是技术上的问题,更重要的是90年代初期过后苹果自身的好日子已经过去了,其封闭的技术发展模式终於导致苹果被几乎全体电脑业界抛弃。 在公司破产前,那位创始人病急乱投医,多次向我请教在中国投资的种种可能性。我是尽自己的所能帮助了他,不过,最终还是黄粱一梦! 此前,我已经在另一家做Pentium主机板的台湾人公司找到一个测试的工作,时薪10美元。所以,从个人生计上讲,对我影响不大,但是心情却变得很坏。 第一家公司是以研发为主,人员素质高,大家在一起的时候,虽然拿的是蓝领工资,做的却是白领的工作。 新公司虽然薪酬高,不过人员素质大大不如第一家公司,除了老板和几个重要岗位之外,其余都是处於社会底层的越南人,大陆人和台湾人,基本上都是糙人。忆往抚今,常常羞于与之为伍,情绪低落。 今天看来那些小资情调很是无聊,到哪里不都是挣钱,钱本身是没有香臭之分的。不过,当时阿唐刚刚从一个讲究虚荣的环境里出来,面子还是看得很重的。 以阿唐在硅谷的工作经历,应该还是非常顺利。在没有工作准证的情况下,连续找到了好几个工作,虽然都是电脑业的蓝领工。然而不幸的是,阿唐的失落感却愈来愈重。
首先是社会地位的变迁。在中国,阿唐无论是在知识层面还是在金钱层面上,都是汲身于当时的上流社会。这样说可能不大妥当,有自我膨胀的印象,但至少我在自我感觉上,要比大多数中国人过的要好。在美国,虽然没有什么明显的歧视存在,但是无形之中,自我感觉在社会中的地位已经沦落到低于一般的水平。民工进城啊。 其次是家庭地位的变迁。一般而言,出国的先后对一个家庭内部影响很大。先来先为王,先出来的无论是英语水平还是当地的社会经验一般都要优于后出来的,如果先来者本来就是在家庭中占主导地位,自然相安无事,不然,很容易造成原来家庭强者的心理失衡。 最后是个人特质层面的因素。以阿唐的观点,人文专业背景的比理工科容易失落;从事管理,经商,医生,文字工作职业的比工程技术人员容易失落;情感敏感的人比情感迟钝的人容易失落;年龄大的比年龄小的容易失落;惯性大的人比灵活的人容易失落;在国内所谓成功人士比一般人士容易失落。
究竟什么是失落呢?可能每一个过来人都有不同的定义。还是以阿唐为例。 首先是感到对局面失去控制。语言能力的薄弱,造成了交流上的障碍,听,听不懂,说,说不清楚,更逞论主导局面。 其次是感到自己引以为荣的长处,如社交能力,对人的认识能力,对事物的分析能力,多年的文化熏陶下对中国社会的深刻认知,统统变成了什么都不是的东西,顶多是在自己内心深处时不时的拿出来意淫一下而已。 夫妻关系的位置倒错。三年的恋爱,五年的婚姻,我已经习惯于自己是双方关系的主导,对突然到来的角色变换茫然不知所措,一时间转不过弯来。
那段时间阿唐和阿唐太都很痛苦,虽然大家没有怎么吵过架,大部分时间都在平心静气中度过。 有一次我开玩笑地对阿唐太说,如果咱们俩要是拉倒了,都能再找到第二春!顾忌对方的感受,感情上不自私。这就是我们两人的共同特点,这一点在稳定的婚姻关系中是非常重要的。 其实,我是到了美国才真正认识了阿唐太,她绝对是一个强者。潜藏在她柔弱的外表下的,是一个极为坚强的个性。在我认识的女性之中,她应该在我所佩服的名单上排名第一! 这样说,可能有人认为我在吹LP的牛。非也,举个例子,当初她到加州后的第一家公司早已星散,目前能够联系上的人中,她的境况应该是排在前面几位的。有谁能够想到刚到美国时的那个被访客误认为是接待员的小阿妹,早已在工程师的岗位上独当一面了呢?! 有时我们也交流彼此的想法。我告诉她,这里的世界不属於我,我在这里一无是处。这个世界所需要的第一代移民是,社会底层的劳工,白领阶层的工程技术人员,二者我都不是。这里的世界属於你,你的专业背景,你的人生理念,你一路走过来的足迹,都很适合在这里发展。把我拴在这里,两个人都痛苦。您就只当我是个P,把我给放了吧。 她的理论是,别人都过来了,为什么我们不能?问题不在于你适合不适合,而是你想不想做! 当然,更多的时候她是不说话,想用时间来让我屈服。为此,她一反原来节假日睡懒觉的习惯,只要我提议这个周末我们去哪儿哪儿玩啊,她立刻整装待发。那段时间我们一起出游的次数,比这一辈子其余时间里加起来的都多。最令人畅快地是,我们在赴洛杉矶面试加拿大移民时,用一周时间驾车环游了美国西部的四个州。 勿容质疑,我们双方为了挽救这段婚姻,付出都很多!
造成我坚拒同化的另一个原因是,我的身份黑了。 我的B1签证是3个月有效期,我的入境卡是1个月。我注意了前者,忽视了后者,等到要延长签证时,突然发现过期了! 这样,除非大赦,不然我在美国是毫无转换身份的希望。如通常人们所走的上学,找工作,办身份的移民之路,我是没有戏了。同样的,阿唐太的J1身份使得她在美国也是死路一条。
那段时间,我经常由於这个那个的原因,神不守舍,精神沮丧,阿唐太谓之软刀子杀人!在我处於半崩溃的失落状态之后,我在阿唐太心目中的高大形象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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