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帖心情 Post By:2005-3-9 22:48:00
何西来
中国古代的诗话家论诗,是很讲究“眼”的,称为“诗眼”。有“眼”则活,无“眼”则死,因而评家重视,诗家更重视。诗眼有两指:一指句中之眼,一指篇中之眼。说的是诗句、诗篇中最为传神,最为灵妙,最让鉴赏者赏心悦目、拊髀称奇之处,因而也往往是诗人用力最勤之处。先看句中之眼。孟浩然的名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是流传颇广的名句,其“淡”字和“滴”字,便是“眼”之所在。“淡”写视觉形象,“滴”状听觉体验,均极有味道,活现出微云将散未散之时,夜雨欲住未住之际的诗意境界。读者只要闭上眼睛,这个极富动感的优美画面,便会立时清晰地浮现出来。也还是孟浩然的名句,那“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中的“低”和“近”,那“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中的“蒸”和“撼”,均属句中之眼。从词性上看,这些眼之所在,多为动词,它们如果选择得当,便会提起整句诗的神采,使之空灵飞动,活龙活现起来;相反,如果选择不当,则会大煞风景,流于平庸,败人胃口。因此,历来诗家都十分留意于“做眼”,为了“吟安一个字”,不惜“拈断几茎须”。所谓“炼字”、“炼句”、“苦吟”、“推敲”、“日锻月炼”等,都与此有关。唐朝的贾岛在“僧敲月下门”的诗句中,究竟用“敲”,还是用“推”,曾经费尽心思;宋朝王安石在“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字写定之前,最初用的是“到” 字,后改为“过”字,又改为“入”字,又改为“满”字,凡五易其字,才满意了。这些都是“炼字”、“做眼”的好例证,历来不断被评家称引。据当代博闻强记的大学者钱锺书说,也许是王安石得意于这个“绿”字的妙用,在《送和甫寄女子》诗里又说:“除却春风沙际绿,一如送汝过江时。”不仅如此,钱先生还看出了王安石炼“绿”为“眼”之中的陈旧。他写道:“‘绿’字这种用法在唐诗中早见而亦屡见:丘为《题农父庐舍》:‘东风何时至?已绿湖上山’;李白《侍从宜春苑赋柳色听新莺百啭歌》:‘东风已绿瀛洲草’;常建《闲斋卧雨行药至山馆稍次湖亭》:‘行药至石壁,东风变萌芽,主人山门绿,小隐湖中花。’于是发生了一连串的问题:王安石的反复修改是忘记了唐人的诗句而白费心力呢?还是明知道这些诗句而有心立异呢?他的选定‘绿’字是跟唐人暗合呢?是最后想起唐人诗句而欣然沿用呢?还是自觉不能出奇制胜,终于向唐人认输呢?”钱先生的话说得很俏皮,也很刻薄,这无论对于作为一代才人的大政治家、大文豪王安石,还是对于以博闻称著的洪迈,都是绝妙的讽刺。再说篇中之眼。陆机《文赋》中有“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的话,这“警策”,指的便是眼。在许多近体诗如律诗、绝句中,常常是那些有眼之句,同时就是篇眼之所在。先是句眼使句见精神;然后,这见精神之句又使全篇见精神。还是以上面所举孟浩然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为例,这两句诗,因为“蒸”和 “撼”用得好,既活画出洞庭湖上烟波空濛的浩渺境界,又传达出诗人临湖时震荡胸臆的强烈主观感受,千古以来为人称道。这两句诗出于五律《临洞庭上张丞相》。全诗是:“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诗的前四句写得情景摇曳,气象开张,一种崇高的大自然美让人感奋,但后四句一碰到个人在出仕与归隐上的矛盾心境,格局立时变得局促起来,流露出怀才不遇而又不甘沉沦的酸楚相,完全不像李白“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所形容的那么潇洒。然而,正因为后四句的力弱,才更衬托出第二联的力度;而第二联作为通篇之眼,又提携全诗,使之增色、升华,从而成为名篇。诗眼之“眼”,是一种借喻,并由借喻而成为论诗的专门用语。像眼睛是人的心灵的窗户一样,诗眼也是一句诗、一首诗所达到的审美境界的窗户,从中可以窥见诗人的才华。诗眼,在诗人,往往是他得意之笔;在读者,则又是最提精神之处。因此,眼之所在最容易被读者记住,且传诵不绝。人们可能早巳忘记了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的诗题和这首诗的其他诗句,但却很难忘记“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名句。此外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于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山雨欲来风满楼”之于许浑的《咸阳城西楼晚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之于文天祥的《过零丁洋》;“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之于鲁迅的《自嘲》等等,莫不如此。诗有了眼,就成了上品、精品,就有可能流传下去。唐朝的王之涣,《全唐诗》总共才收了他六首诗,竟有《登鹳鹊楼》的“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和《凉州词》的“春风不度玉门关”等名句传诵不歇,而乾隆皇帝一生写诗四万余首,却没有一句被人记住,全是无眼的盲诗。可见,不是所有写诗的人都能写出有眼之篇或有眼之句的。当然,也不是所有读诗的人都能够准确、敏锐地一下子抓住一首好诗的诗眼的,这就要看他的鉴赏水平和鉴赏眼光了。这种水平和眼光,也被人称为“诗眼”,范成大《次韵乐先生除夜三绝》中说的“道眼已空诗眼在”,即指此。正像音乐只有对“音乐的耳朵”才有意义一样,诗眼只有对于“诗的眼睛”才展示出全部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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