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侃【摸魚兒】這個詞牌
宋代詞人里誰最喜歡摸魚？初步考察，辛棄疾和元好問都很喜歡摸。以詩友們的詼諧一定還記得天津相聲大師高英培《釣魚》那個段子：只見高英培舉着魚竿干看着旁邊的人一條一條的魚出水，可他的鈎連點兒漣漪都不起，看給他急的，乾脆把魚竿一扔，捋起袖子，普通跳海河裡了。介要幹啥？摸魚兒！哈哈。可見喜歡摸魚的人都有性格，敢於赤手空拳地跟魚過手。辛棄疾、元好問又何嘗不如此啊。
辛棄疾的《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個見以為堪稱《摸魚兒》之最：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
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
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
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鎮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
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
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
閒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啥？逐句賞析一遍？好！
先看上片，辛棄疾跟“春”展開了對話：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
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
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
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鎮日惹飛絮。
諸位，這“春”字好像有所指啊，指情人麼？看詞句關切中卻滲透着莊重，顯然不是。指自己的年華？也不是，以稼軒的豁達，生老病死特人生之常，哪用得着這麼絮叨。指的到底是啥？愚以為指的是南宋朝廷。諸位都知道，辛棄疾是從北方淪陷區打游擊逃往重慶的，最恨日本鬼子。不像陸游，一直跟着中央遷往重慶，沒經過戰火。可素，等到了重慶，政府的不抵抗政策卻令辛棄疾大失所望，這不，每天研究抗戰方略的他，卻被派到後方某地去當稅務局局長。臨行前大家置酒送行，幾杯酒下肚，心潮澎湃，只見辛棄疾一下子站了起來，捋起袖子，啥？也要跳水摸魚？不是！是抓起一支如椽大筆，奮起直書，寫出了這首“情義纏綿”的《摸魚兒》。現在讓咱們一起重新進入上片再逐句走過，感受可能就一樣料：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
--- 讀着這句，俺有點兒想哭的感覺。趙匡胤憑一條杆棒打下宋朝天下，何等地威風？他的後代趙佶（宋徽宗）父子卻被倭寇抓了在鐵牢裡偷生，妻女盡被凌辱，半壁江山更落入敵手。可他的僥倖逃生的兒子趙構，不思奪回失土為父親復仇，卻重用秦檜這個大漢奸，害死了抗日英雄岳飛。這搖搖欲墜的南宋，還能經得起“幾番風雨”？
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
--- 可見辛棄疾對宋朝的痴愛和無奈。
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
--- 當天涯長滿芳草的時候，春的日子已經不多，可是春還不醒悟，於是辛棄疾給了她一句斷喝！
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鎮日惹飛絮。
--- 可是春不理他。蛛網和飛絮應該是正得寵的偷安派們。
接着看下片，腫麼突然出現了陳皇后被漢武帝打入長門宮的典故？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
--- 唐宋文人都有用女子來自喻的修辭習慣，如唐朝王建的“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就是自比新嫁娘，請人看他寫的詩如何。辛棄疾這句也是來暗喻自己的抗日主張一直在受朝廷的冷落。
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
--- 可見朝廷對他避諱之深。
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
--- 這一行里的“君”，應該是回照上片的蛛網和飛絮，即得寵的偷安派們是也。可辛棄疾嘲笑他們說：不要太得意，楊玉環和趙飛燕這些得寵的人不也都成了塵土？
閒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 最後這一行好！把自己內心的苦悶渲染得淋漓盡致：簡直連一個可消愁的地方都沒有了，依靠欄杆望遠吧，見到的還是南宋這一輪欲墜的斜陽。由此可見，辛棄疾從這首《摸魚兒》開始，已經認清了南宋的結局。
然而，辛棄疾活得還是灑脫的，隨着年事漸高，他也不認真陪着“春”接着往下玩了。他沒像岳飛那樣一根筋，趙構的十二道金字牌都硬頂回去，既然玩得這麼大氣，就頂到底，乾脆去直搗黃龍府？死在戰場上不是比乖乖滴回到風波亭受死要風採得多？俺好為岳飛的死忠感到不值。
元好問摸魚好像得手的時候比較多，總能摸到金鱗大鯉魚！味道最鮮美的一條正是《摸魚兒.雁丘詞》，這首詞前面有篇序是這樣寫的：
泰和五年乙丑歲，赴試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日獲一雁，殺之矣。其脫網者悲鳴不能去，竟自投於地而死。” 予因買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為識，號曰：雁丘。時同行者多為賦詩，予亦有《雁丘詞》。舊所作無宮商，今改定之。
啥意思啊，就是說：這元好問年輕時趕考，碰到一用網獵大雁的說：“俺先逮了個男的，燉了下酒吃了，好生爽口！可那逃走的女子忒傻帽了，還要來給他收屍，也被逮着了，明天再接着燉。”元好問一想，要是考中了，這朝廷點狀元探花啥的可要考核善行啊，正好機會來了，趕緊掏出一大沓子大團結，把那女子買了過來，一看：鮮嫩！強忍着口水把她和她男人的骨頭埋進一個坑裡。再一想，不行，這善行得人看見才好，於是大張旗鼓地在坑上又壘了一堆石頭，還在稍平的一塊石頭上寫了“雁丘”兩個大字。文人們聽說都跑來啦，大做文章啊，不過沒一個字提到元好問的，卻大頌特頌起愛情來！元好問這個氣呀，費了半天勁兒，啥也沒撈着，於是就挑剔起這些文人的詩來，只聽他質問這些文人道：“你們就會說愛情偉大，俺問你們：‘情到底是啥？竟然讓世間的痴男怨女生死相許？’” 哎呦，這一句可把文人們都問倒了。一個個俯首離去，元好問總算出了一口氣。這一天也夠累的啦，於是他靠着雁丘坐下，又掏出張紙也胡亂劃了幾句詩。誰知過了些年他想起來了，覺得自己這“情為何物”的問題提得好，於是趕緊到書房角落廢紙堆里把那張紙頭找了出來，俯首大改... 最後的定稿是這樣的：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
君應有語，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
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
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寫得好啊！人只有動了真情，才能寫出好詩。啥？也逐句賞析一遍？俺覺得吧，這首詩不知多少高人都賞析過了，為節省篇幅，咱們就不重複了。不如讓俺把元好問摸到的魚都附在下面，便於大家欣賞如何：
《摸魚兒.樓桑呼漢昭烈廟》
問樓桑、故居無處。青林留在祠宇。
荒壇社散鳥聲□，寂寞漢家簫鼓。
春已暮，君不見、錦城花重驚風雨。
劉郎良苦！盡玉壘青雲，錦江秀色，辦作一丘土。
西山好，滿意龍盤虎踞，登臨感愴千古。
當時諸葛成何事，伯仲果誰伊呂。
還自語，緣底事、十年來往燕南路。
征鞍且駐！就老瓦盆邊，田翁共飲，攜手醉鄉去。
《摸魚兒.問蓮根有絲多少》
泰和中，大名民家小兒女，有以私情不如意赴水者，官為蹤跡之，無見也。其後踏藕者得二屍水中，衣服仍可驗，其事乃白。是歲，此陂荷花開，無不並蒂者。沁水梁國用，時為錄事判官，為李用章內翰言如此。此曲以樂府“雙蕖怨”命篇。“咀五色之靈芝，香生九竅，咽三清之瑞露，春動七情。”韓偓《香奩集》中自敘語。
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知為誰苦。
雙花脈脈嬌相向，只是舊家兒女。
天已許，甚不教、白頭生死鴛鴦浦。
夕陽無語！算謝客煙中，湘妃江上，未是斷腸處。
香奩夢，好在靈芝瑞露，人間俯仰今古。
海枯石爛情緣在，幽恨不埋黃土。
相思樹，流年度，無端又被西風誤。
蘭舟少住！怕載酒重來，紅衣半落，狼藉臥風雨。
讀完這兩首《摸魚兒》，猜諸位一定知道元好問取名的來由了，他呀，太好問問題了。不過也有兩首不問的：
《摸魚兒.笑青山不解留客》
正月二十七日，予與希顏陪馮內翰丈游龍母潭。韓吏部釣於龍潭，遇雷事，見天封題名，即此地也。既歸，宿於近潭田舍翁家。是夜雷雨大作，望潭中火光燭天。明日，旁近言龍起大槐中。父老雲，正月龍起，前此未見也。龍潭寺南窪尊馮丈所名。
笑青山、不解留客，林丘夜半掀舉。
蕭蕭暮景千山雪，銀箭忽傳飛雨。
還記否？又恐似、龍潭垂釣風雷怒。
山人良苦。料只為三年，長安道上，來與浣塵土。
清陰渡，渺渺風煙杖屨。名山元有佳處。
山僧乞我溪南地，十里瘦藤高樹。
私自語，更須問、窪尊此日誰賓主。
朝來暮去，要山鳥山花，前歌后舞，從我醉鄉路。
《摸魚兒.憶元龍舊家湖海》
憶元龍、舊家湖海，不應年鬢衰槁。
翩翩竹馬兒童喜，驚兒漢江歸報。
歸計早。黃金印、征西已付諸郎了。
紅雲仙島。渺千里移春，濃薰細染，春意已傾倒。
西溪上，玉鏡修眉翠掃。題詩曾許誰到。
溪亭未入奚奴錦，望斷綠波春草。
君且道。人間世、虛名得似歡游好。
風流未老。約款段隨車，鴟夷載酒，迎我霜陵道。
不得不說，宋代詞人里也有很饞魚但就是不喜歡下水摸魚的，比如李清照，當然了，摸魚的活不大適合女士；可蘇軾涅，能乘風歸去，就不能下水摸魚？還有呢，李煜，嗯，不對，他是南唐的，南唐就可以不摸魚嗎？還有... 算了，不一一列舉了，俺對只吃魚不摸魚的，都瞥過一絲鄙視。哈哈
對了，結尾之前咱們還是得交流一下摸魚的手法：
【摸魚兒】又名為【摸魚子、買陂塘、邁陂塘、雙蕖怨】，原為唐教坊曲名，有人說是來自捕魚時的民歌，後用作詞牌。關于格律，先附上龍榆生譜作參考：
例詞：1:晁補之《摸魚兒（買陂塘）》
仄平平、仄平平仄，平平平仄平仄（韻）。
買陂塘、旋栽楊柳，依稀淮岸江浦。
中平平仄平平仄，平仄仄平平仄（韻）。
東皋嘉雨新痕漲，沙觜鷺來鷗聚。
平仄仄（韻），仄中仄、中平中仄平平仄（韻）。
堪愛處，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
中平中仄（韻）。
無人獨舞。
仄仄仄平平，中平中仄，中仄仄平仄（韻）。
任翠幄張天，柔茵藉地，酒盡未能去。
平平仄，中仄平平仄仄（韻），平平平仄平仄（韻）。
青綾被，休憶金閨故步，儒冠曾把身誤。
中平中仄平平仄，中仄中平平仄（韻）。
弓刀千騎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
平仄仄（韻），仄中仄、中平中仄平平仄（韻）。
君試覷，滿青鏡、星星鬢影今如許！
中平中仄（韻）。
功名浪語。
仄仄仄平平，中平中仄，中仄仄平仄（韻）。
便似得班超，封侯萬里，歸計恐遲暮。
不難看出，龍譜還是傾向於字字死摳晁補之原作的平仄，其實這【摸魚兒】依聲韻原理的變化，還可以有更大的自由。請見曹譜如下：
上片
買陂塘、旋栽楊柳，依稀淮岸江浦。
仄平平，中平中仄，中平中仄平仄（韻） 但：
1：中平中仄 第一個仄若為仄，第三個必須為平，即可以寫成：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
2： 中平中仄平仄 前四個字，即“中平中仄”，變化與1相同，即可以寫成：平平仄仄平仄，平平平仄平仄，仄平平仄平仄。
下面凡與這兩個句式相同的，其格律也都可以如此變化，不再重複。
東皋嘉雨新痕漲，沙觜鷺來鷗聚。
中平中仄平平仄，中仄中平中仄（韻） 注意啦：
3：中仄中平中仄 後四字，即“中平中仄”，變化與上面1相同，不再重複。
堪愛處，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
平仄仄（韻），仄中仄、中平中仄平平仄（韻）。
無人獨舞。
中平中仄（韻）。
任+翠幄張天，柔茵藉地，酒盡未能去。
仄+中仄平平，中平中仄，中仄仄平仄（韻）。注意啦：
下片 除了第一行第二分句多了兩個字而且須叶韻之外，格律與上片完全一致：
青綾被，休憶金閨故步，儒冠曾把身誤。
平平仄，中仄中平中仄（韻），中平中仄平仄（韻）。
弓刀千騎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
中平中仄平平仄，中仄中平中仄（韻）。
君試覷，滿青鏡、星星鬢影今如許！
平仄仄（韻），仄中仄、中平中仄平平仄（韻）。
功名浪語。
中平中仄（韻）。
便+似得班超，封侯萬里，歸計恐遲暮。
仄+中仄平平，中平中仄，中仄仄平仄（韻）。
俗話說：吃魚不忘摸魚漢，飲酒還須謝杜康。今晚準備燒魚的詩友們，請填一首《摸魚兒》！哈哈，當然也鼓勵不燒魚的詩友填哪，為了下次能摸到好魚熱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