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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日報:牟永抗的考古人生
送交者: 杭州阿立 2017年02月10日08:18:36 於 [詩詞歌賦] 發送悄悄話

阿立註:

前幾天龍鄉發了一篇《同豐燒餅店》,裡面提到蘭陵別墅的小鄰居牟小哥。牟小哥的父親是博物館的。云云。

今天雁總:牟老先生仙逝了。並轉發了一篇杭州日報以前報道牟老先生的文章。


杭州日報:牟永抗的考古人生 

來源:杭州日報 作者:王毅    

他是新中國成立後,浙江考古事業的開創者之一。他提出的諸多重要觀點,對中國早期文明進程的研究起到了積極的推進作用。    

名家名片

    牟永抗,浙江黃岩人,1933年生於北平。浙江省考古事業的開創者之一,著名考古專家。長期從事田野考古調查、發掘和研究。對於浙江省史前時期考古學文化區系類型的建立、中國史前玉器及其中國文明起源的研究,以及浙江瓷窯址考古學的探索等方面,作出了重要貢獻。

    放在他面前的水,涼了,換熱的,再涼,再換熱的,他沒顧得上喝一口。說到興奮處,會激動地拍自己的腿,眼睛閃爍出童真的光芒。

    他已經80歲了。每次長達幾小時長聊,問,要不要休息下。他擺手:“不用不用!我喜歡和年輕人聊天,就像當年在北大給學生講課一樣。”然後,他嘿嘿一笑,說,我是A型血,講到興奮時,剎不住車。

    他叫牟永抗,有着60年的考古故事。我不得不分四次,共計18小時,跨越了新舊之年的交替,才聽完了它們,宛若翻閱了一部浙江考古發展史。

    老人的生活單調,但似乎有一個愛好,看電視。每次採訪,他家電視機總停在鳳凰衛視或央視紀錄片頻道。問他緣由,他呵呵地笑:因為“及時”和“真實”啊。

    這抑或也是他一輩子對考古的認知吧。

    他也有嚴肅和沉默的時候。一回,我按捺不住好奇問,閒暇有沒收集些古玩?老先生一字一頓地說:將有科學價值的研究標本,用人民幣來等值,這是考古界最大的腐敗

    他住在金華路,附近有家在杭州小資圈頗有熱度的餐館。某天中午,他拉上老伴,請我去這家餐館吃飯。

    顯然,餐館的服務員頗熟悉這對老夫婦,跟他們打招呼,甚至知道他們經常要一份紅燒肉,再加一個蔬菜,就是一頓午餐,沒吃完的肯定還會打包。

    但我想,年輕的服務員不一定知道,這位真實樸素的老人,是浙江考古界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他是新中國成立後,浙江考古事業的開創者之一。20世紀60年代之前,他幾乎參與了浙江境內所有重要的考古發掘工作;他提出的諸多重要觀點,對中國早期文明進程的研究起到了積極的推進作用。他的部分重要論文,前些年被整理成冊,叫《牟永抗考古論文集》,足足有三百萬字,700多頁。

    “考古是為了解讀真實的歷史。解讀可以出錯,錯了可以再改,但證據不能改。”

    考古人在勞動人民心中的形象是很奇怪的,被認為是“抓蛇的”,好一點的話,認為是拉電線杆的。

    1953年5月,解放後新成立的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員會,第一次輸入新鮮血液。牟永抗那年20歲,和周中夏、朱伯謙、王士倫三名年輕人,從華東革命大學浙江分校調來。 

   “當時我們是昂首挺胸、意氣風發的革命青年,不知道文管會是個什麼部門,以為是個搞古董的養老單位。”沒料想,後來就是這幾個年輕人,一手開創了浙江的考古事業。

    半個月後,牟永抗被派去參加老和山遺址考古發掘(即現在浙大玉泉校區學生宿舍U字樓),這是解放以後,浙江省的第一次考古野外作業,由華東文物工作隊主持發掘。

    宿舍的基礎建設由當時的“勞改隊”承包。勞改犯們拖着鐵鏈在地里挖啊挖,然後“報告隊長,這是不是文物?”

    那是夏天,牟永抗穿着短褲,打着赤膊,跟在王文林老師後面,王文林確認後,他就給文物拍個照,作為記錄。

    他以為那就是“考古”。  

   第二年,他去北京大學參加考古訓練班。郭沫若親自教授奴隸社會史,尹達講原始社會史,翦伯贊教封建社會史,裴文中講舊石器考古學,都是如雷貫耳的大家。

    第一堂課是裴文中先生的課。課講完了,認為有過“考古實踐”而自我感覺良好的牟永抗舉手提問:“裴先生,你講近年中國考古學,為什麼沒有講老和山發掘?”

    裴先生看着他,面無表情,一字一句:“這不是考古,這是撿東西!”

    他被震到了。

    牟永抗的考古生涯,從這裡才算正式開始。

    當年傅斯年先生做過一副對聯:“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牟永抗認為,傅先生把考古學概括得很全面、很生動。“所以我們在勞動人民心中的形象也是很奇怪的,被認為是‘抓蛇的’,好一點的話,認為是拉電線杆的。”  

   1953年至1955年,牟永抗跑遍了杭州周邊地區,最南溫州,最北嘉興,可以找到史前文明的線索,都去看過了。1958年,他在龍泉縣的東區,發現了72個窯址,各個窯址的標本不能放一起,只能分別放在布袋裡,背在身上。在汽車站等汽車,兩位大嫂看着他笑:“同志,你看看你身上有幾個袋子”?她們幫他數了數,一共17個。

    “考古本來就是為了解讀真實的歷史。如果資料是不正確的,證據都是假的,怎麼還原歷史?”

   “但是在解讀證據時,需要科學嚴謹的態度,”他說,“人類的歷史是不斷被認識的,有時候,我們的解讀可以出錯,錯了可以再改,但我們的證據不能改。”

    他舉了個例子。“有人認為,幾千年前的良渚人是左撇子,那是因為出土到的鐮刀刀刃口和現代是相反的,似乎這就是證據。但如果古代良渚人和現代海南島黎族婦女一樣,並不連稻稈一起收割,只割稻穗,那就不一定用左手了。” 

   “坐着消防車去河姆渡,這種經歷讓我感覺,保護文物真如救火一般。”

    有一年發掘,住在餘杭安溪鄉政府,辦公室騰不出來,只好把豬圈裡的豬遷走,打掃乾淨,鋪上一層稻草,落腳。

    牟永抗剛入文管會時,鄭振鐸任國家文化部文物局局長,要求各地文管會配合經濟建設,進行文物保護和考古發掘。浙江的工農業發展,給了年輕的考古工作者很大的舞台,亦成就了浙江考古事業最初的“黃金時代”。

    20世紀60年代以前,牟永抗參與並見證了浙江省內幾乎所有重要考古項目的發掘——湖州錢山漾、邱城、淳安進賢高祭台遺址等。1971年,中斷了十年的浙江考古事業逐漸恢復,當時只剩下朱伯謙和梅富根兩位考古人員,牟永抗因為“家庭出身”問題被下放勞動,算作編外人員,但仍全身心投入到全省文物人員的培訓中,並參與、主持了大名鼎鼎的河姆渡、良渚遺址的發掘。

    浙江的史前文明進程,也由此得以往前一提再提,並在中華文明起源的研究上處於領先地位。

    早些年,考古條件艱苦,地點多在偏遠野外,無代步工具,僅靠兩條腿。有一年發掘蘇家村,住在餘杭安溪鄉政府,辦公室騰不出來,只好把豬圈裡的豬遷走,打掃乾淨,鋪上一層稻草,落腳。

    “我們對工作一腔熱情。辛苦算什麼,挖到真東西,那才叫真高興哩。”

    1957年底,湖州邱城遺址發掘。收穫的陶片,足足裝了四百多麻袋,雇了一隻20噸的木船運回杭州,這在當時是一個很轟動的事件。發掘的三個多月里,牟永抗沒有刮過一次鬍子,也沒有理過一次頭髮, 24歲的他,被當地老百姓認為是六七十歲的老頭子。 

   1971年11月,牟永抗參加河姆渡第一次發掘。“去現場沒有車子,我們就向鄰近文化館的縣消防中隊借了一輛消防車,像消防隊員一樣單手緊握拉杆,側身分立消防車兩側。這種經歷,感覺保護文物真如救火一般。” 

   憑着這股緊迫感和責任感,河姆渡發掘中,他們發現了比邱城年代還早的文化層,提出了河姆渡“一至四期”的概念。在第四層發現了7000年前人工栽培的稻穀,成堆成堆的,黃綠黃綠的,還發現了很多木質工具,排列有序的木樁,最長的一排23米。國家文物局有關領導專程趕到現場,目瞪口呆,驚嘆不已。

    1986年,良渚反山墓的發掘則考驗了坐鎮主持的牟永抗的耐心。

    當時,良渚文化是上海、浙江和江蘇三省的共同課題,鄰省市的同行已經分別發掘到以殉玉為主體的良渚大墓。但作為良渚文化故鄉,浙江還沒有挖到一個良渚大墓。

    那一年的野外經費是11000元,已經用掉3000多元。不少人建議先挖幾條探溝試試。

    牟永抗很堅決。小打小鬧十多年,這次要挖就大面積挖。但兩個多月的發掘成果差強人意,只出土11座漢墓。良渚大墓的影子,一絲一毫都沒見着。

    一般說來,墓葬向下挖到二三十厘米就可以見分曉,但挖了近一米,還無動靜。壓力相當大。可是,挖出來的都是熟土,說明漢墓之下可能還有墓葬。於是他頂着壓力說,繼續挖。

    連挖11座漢墓、再向下挖到一米深處,發現了後來被編為97號玉琮的12墓。蹲在墓邊的發掘領隊王明達不顧一切地一躍跳進墓坑,大喊“快叫牟永抗、快叫牟永抗!” 

   “認識到自己的局限,並且敢於否定自己,這就是一個進步。”

    良渚莫角山遺址二次發掘告停,就他個人而言是遺憾;但多年後在此發現超大型營建遺蹟得以保存,值得欣慰。

    1955年底的寧波火車站董孝子墓的發掘,共挖出135座漢、元朝墓。這是牟永抗的第一次獨立主持。

    1956年前,長江以南始終沒有找到過墓葬的“邊界”,“墓”,只是一個相對的概念。他把老師王文林請到寧波,住在董孝子墓里,解決“找邊”問題。最終邊找到了,這是長江以南考古歷史技能上的一個重大突破。

    首戰告捷,不免沾沾自喜。“但實際上,對墓內許多復修的關鍵,都沒有加以深入研究。比如,91號墓前面還有一條23米的墓道,下面鋪了磚砌的排水溝,這些位置都沒有做剖面;91號墓旁邊還有25個墓,和91號是什麼關係,都沒有做地層學上的剖面的切割……”

    當年出土的135座墓,每座墓都留有標本,存放在西湖博物館附近美院附中的兩間教室里。次年,一場大颱風吹倒教室,標本被埋在了廢墟里,清理出來,再也無法恢復原來的關係。  

   “這是我考古學上的第一個遺憾,無法償還的一筆債,現在想想還是因為缺乏科學的堅持、繼續探索的精神。”

    他一生大部分的考古成果,在三年前被集結成冊。這本300萬字的《牟永抗考古文集》,對每一次的考古過程都在反思。比如,在12號良渚大墓發現後,“大墓豐富而又精美的遺物帶來的喜悅,讓我對反山M23東北那一片紅色區域的判斷失誤,不恰當地採用了墓葬發掘的方法,以至破壞了這一遺蹟。”

    時至高齡,對於學術上的一些遺憾,他有了更達觀的心態。

    “不要認為自己的都對,而要勇敢地看到自己錯的地方。敢於否定自己,就是一個進步。” 

   當年,104國道改道工程,良渚莫角山遺址準備二次發掘,他曾認為會是自己完美的收官之作,但因種種人為原因,公路繞道,發掘告停,令他很長一段時間難以釋懷。

    然而,在2010年,這個公路旁邊,考古所在探溝裡面挖了將近十萬斤的稻穀堆積,是個超大型的營建遺蹟。

    “如果我們當時發掘,就不一定能注意到這些現象,修公路時可能就被毀掉了。所以,就我個人的成果而言,這是個遺憾,但作為遺址,它被保護下來,這給以後的考古工作者留下了課題,給了他們用武之地。”

    “作為一個學者、知識分子,在國外得到這麼高的禮遇,我非常高興”。

    美國首都的弗利爾博物館專門給他發了個特殊的出入證,無需任何人陪同,可以打開任何倉庫的門。

    1982年,北京大學考古專業成立30周年,由考古專業改為考古系,邀請一批考古專家做講座。牟永抗是唯一一位專程被邀請的省外專家。

    這是自他1954年參加北大考古培訓班後,30年後再一次回到北京。

    牟永抗出身書香門第。祖父是前清秀才,父母均就讀於北京朝陽大學法律系。他於1933年出生於北平,6歲時回到家鄉,由祖父單獨督導國文。

    長大成人,他選擇了和父親不一樣的道路——加入了新民主義青年團,成為學生中追求進步的積極分子。有一年,組織上交給他一項政治任務,讓他寫信叫在國統區工作的父親回到家鄉。父親回鄉後,不明不白地死於階級鬥爭。    因父親“國民黨”身份,他受到很多不公正待遇,經歷了不勝唏噓的世態炎涼。史前研究被迫中斷,論文沒有自己的署名權,還被明令禁止上北京。

    多年後,他終於站上北大的講台。巧合的是,講課的教室,就是他當年參加培訓班時的宿舍。而講台,正是他當年睡的床鋪的位置。

    他站在講台上,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他以為是中山裝的搭扣太緊,解開。還是發不出聲。再解開一個扣子,還是不行。幾秒鐘後,兩行熱淚湧出眼眶,他終於蹦出了第一句話。

    他沒有照着講稿念,卻滔滔不絕。底下是幾百雙年輕的明亮的眼睛:“我是對着他們求知的眼睛在講課”。

    原本兩場講課被增加到六場,他在北京待了一個半月。

    每天晚上,他的宿舍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有老師,有學生,還有外國留學生,向他請教各種考古學問題。

    在北大的這一個半月,成為他人生中兩個愉悅期之一。

    另一個愉悅期,是在退休後。美國多家著名學府邀請他做訪問學者。在哈佛大學,他做了六次演講,主題圍繞玉器時代和東方太陽神崇拜而展開,場場爆滿。美國首都的弗利爾博物館專門給他發了個特殊的出入證,無需任何人陪同,可以打開任何倉庫的門。“作為一個學者,一個知識分子,在國外可以得到這麼高的禮遇,非常高興”。

    在美國,他結識了著名的美籍華裔學者張光直,兩人相見恨晚。聊了許久,才知道張教授是更早提出“玉器時代”這一觀點的考古學家。“他把玉器時代放在國際視野中來研究,這也提醒我,要以地球村的眼光來做中國考古學的研究。”

    其實,在牟永抗一生的學術生涯里,提出過很多重要觀點。比如,他提出太湖流域和黃河流域同是中華民族文化起源的搖籃,打破了傳統的一元傳播論和中原中心論。良渚遺址群發掘後,他圍繞以玉器為代表的良渚文化,闡述了東方史前時期太陽神崇拜等論點,重新提出了“玉器時代”的重要觀點,推進了中國早期文明進程的研究。

    前不久,浙江文物考古所發布2012年度考古重大發現:在浙江永康發現了更早的人工栽培稻穀,距今11000年。此前發現的最早人工栽培水稻,是1971年在河姆渡發現的,距今7000年。

    對牟永抗來說,這意味着一個新的課題研究。“以水為背景的東亞大地的東南部,以濕地為主體的水稻種植反映了什麼樣的聚落形態和生存狀況?以浙江東南為主體的東亞濕地,在整個人類歷史上究竟起着什麼樣的作用?這些問題都是我退休後一直在思考的問題,我希望有更多的考古界人士,以地球村的眼光來做這方面的探索。”

    “考古不能和經濟利益掛鈎,這有違考古學的本質。”

    1995年,有人提議把和田玉改為中國玉,牟永抗當場拒絕了,他不簽,後面的人也不敢簽。

    中國的第一次考古發掘,是1920年仰韶文化遺址的發掘,引起了中國知識分子群體的關注。儘管他們都不是考古學專業,但都希望藉此重新認識中國歷史、用更科學的資料來研究歷史。

    牟永抗講了一個故事:湖州人慎微之,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博士,之江大學教務長。1956年錢山漾遺址的發掘,是浙江省按照田野考古規程操作的第一次發掘,就是慎微之老先生寫信呼籲搶救保護的。1952年,他被下放到家鄉湖州,在鄉下一所中學當英文老師。“星期天,老先生拎個籃子,到吳興縣村頭田間找東西。”

   為什麼要講這個故事呢?牟永抗說,“因為我一直強調一個觀點:考古學代表的是整個知識群體的覺醒。”

    1995年,牟永抗應邀去新疆參加一個和田玉的學術討論會。開幕式上,主辦方遞過來一個文件,請專家簽字。他坐主席台上第一個位置,文件第一個給了他。原來是一份把和田玉改為中國玉的提議,有人想用20年,把新疆和田玉開採完。開會地點的周邊已經分片包給農民,挖土機日夜挖掘,一塌糊塗。

    牟永抗當場拒絕了。他說:和田玉只是個俗稱,並不是科學命名,主要用途並不是做工藝品,而是做消防材料的。他沒簽,後面的人也不簽;坐在主席台上的人不簽,下面的人自然更不敢簽。

    “你看某個古代名人墓的發掘,在電視上直播,挖到一個東西就可以拿出來展示,這完全是違反考古最基本的程序啊!他們挖這個墓,並不是為了在王侯墓葬制度上有什麼突破,而是為了地方經濟利益。這是一種墮落。”牟永抗痛心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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