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人間種,移從月中來。廣寒香一點,吹得滿山開。”詩人楊萬里的《詠桂》,是桂花詩篇里,最為點題的了。桂子是月宮裡的那顆樹,伴隨着廣寒宮裡的仙子嫦娥。是仙子的一念慈悲,方得廣種人間。於是,桂花的香,亦格外的體恤、可親。桂子嗅起來,前調是一種溫溫的油氣,仿佛燒柴火的灶頭油煙,有一種溫敦的暖。而後,桂花那種醇厚、馨甜的香,就浸潤而來,一整個秋光里,空氣里都是桂子在香。
桂花開的時節,剛剛經歷過了一個熾烈的酷暑-——白亮刺目的日光,酷暑的熱蒸騰着江河湖海,將人間熱成了一個大蒸籠。草木在其間深長,蚊蟲助紂為虐,強悍擾人。而桂花落後——則是隆冬時節,草木凋盡,酷寒相逼。這桂子飄雪的金秋,是酷暑和嚴寒之間,炎涼之間一種的溫情調劑。張愛玲獨創過的一個詞,桂花蒸,是形容秋老虎的溽熱裡,桂花散發的第一縷甜香。彼時,的確會叫人心頭一凜:呵,秋天來了……
桂花是一顆樹,沉綠老青的葉,開花是枝葉間的萬點灑金。桂花是一蕊一蕊密集的花束,顆粒凝香。那花開在深綠的繁枝間,平實的連綴,枝枝爆滿,也是絢爛如錦的。桂花的花期里,金秋的稻穀黃了,菜畦里新挖的紅薯,掰下的玉米穗,五穀豐登,顆粒入倉,匯聚起來的黃熟,飽暖。桂花如人間的婦人女子,是為人妻為人母的婦人,姿容可親,馨香滿懷。
桂花開的時節,我常閒坐家裡,金風吹着院子裡的桂香,透窗入戶,芳香馥郁,深深淺淺,時濃時淡的桂花香,就在你身邊,猶如體息。窗下有一株油綠的芭蕉,蕉葉舒張,還有漸顯凋零的草木,都在秋日的陽光里。是朱淑真寫的,一枝淡貯書窗下,人與花心各自香。這樣的秋日,真是好得叫人無可奈何,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佯裝木頭人沒知覺也不是,詳盡周到地體味這秋的好,花的香,也不是——這般體味里,最多的是繾綣和流連呀。而流連,分明是因為這秋光的留不住。
想起里爾克的名詩《秋》裡的詩句,“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好是好的,然而在中國南方,這樣濃情蜜意,桂花香濃的秋光里想起來,只是太遙遠,太遙遠的一種意境。全然不相宜的。
杭州有一個桂花名地,從前,此地的桂花是進貢宮廷的貢品,也供應天下用度。明代萬曆年間,隱居西湖的名士高濂,曾在《滿家弄看桂花》一文里如是寫:“桂花最盛處唯南山、龍井為多,而地名滿家弄者,其林若墉櫛。一村以市花為業,各省取給於此。秋時,策騫入山看花,從數里外便觸清馥。入徑,珠英瓊樹,香滿空山,快賞幽深,恍入靈鷲金粟世界”。
一個秋日裡,我去滿覺隴賞桂,是茶山下的古樸村落,家家戶戶皆白牆黛瓦,房前院後皆栽滿桂花,秋陽里樹樹金紅,沿街的人家門庭洞開,都做成了農家樂餐館,人們在樹下吃茶,嗑瓜子,玩紙牌。跑堂的川流不息地端菜上桌,就這樣吃茶閒話,桂花香里愜意地浸上一天。這閒適里,很有一種明清話本小說里的情味。然而,不再是香滿空山,也不再是金粟世界,紅燈籠下,蠓蟲團團地飛,入目處處都是今時今日的粗鄙,因簡久陋,到底,那些知禮儀明心性的好時光,都已經過去了。而今,我們所身處的,是時間的末端。
有一年的桂花時節,我也做了一回桂花蜜。先在網絡上搜索到了做桂花蜜的配方:將盛時的桂花摘下來,略略清洗,略略晾曬,裝進密封的玻璃罐子裡,一層桂花淋上一層蜂蜜,再鋪一層桂花,如此儲滿。
好花好天裡,我拎了一隻竹籃,去院子裡采桂花,站在一行桂樹下,一朵一朵地且細細摘來,摘了許久,花朵方淺淺鋪了一層竹籃底。我家的阿姨經過,見狀,甚是鄙視地好笑道,哦喲,這一朵一朵,要摘滿一籃子勢必要摘到明天天黑。
但見她從家裡後院拿了一支曬被子的長竹竿,又找出一方不用了的舊台布。虎虎生風地走將來,將台布嘩啦啦掀開,平展展鋪到樹下,自己伸了竹竿,往花枝頭輕輕一拍,一霎那,萬千朵花蕊,金色的花雨,紛紛地落下,多數落在台布里,也灑了些到地上。阿姨毫不惋惜,只執着長篙,拍了又拍,拍了又拍,此情此景,只讓我對我家阿姨心生雙膝一軟的膜拜之情。無數無數的桂花雨,從我眼前紛紛飄落,在台布上鋪上厚厚的桂花絨毯。太美的場景令人不安,因我們習慣了貧瘠的人生。那台布收起來,足足成了一隻包袱,那麼多的桂花。
如是一勺蜂蜜一把桂花往罐子裡醃,我一個人在廚房,足足忙到深夜。那桂花抓在手上,茸茸的,柔柔的,又十足地沉 ,有分量。那奢侈的手感,也是此生的不能忘。
桂花蜜用來煮湯圓,做桂花糖藕,桂花醪糟。一羹一食間,柔情蜜意,是這辛酸煩難遍布的人世間,神賜的馨香甘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