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 |
送交者: 好且有趣 2005年09月16日14:33:57 於 [詩詞歌賦] 發送悄悄話 |
轉自 東坡記夢 《東坡志林》裡有“夢寐”一類,記了十一個夢。其中一個,夢到唐明皇令賦《太真妃裙帶》詞。東坡所作是一首**句詩,醒後還全部記得:“百疊漪漪水皺,六銖縰縰雲輕。植立含風廣殿,微聞環佩搖聲。” 蘇軾對這首詩情有獨鍾,一直念念不忘,居然在另一個陛見神宗的夢中夢到了它。在後一個夢裡,蘇軾奉旨為皇上的紅靴作銘,“既畢,進御,上極嘆其敏”,破格讓漂亮的宮女陪送他出宮。走在路上,無意瞥到宮女的裙帶間有詩一首,細看正是他的《太真妃裙帶》詞。 這個故事令人想起李白平生的“得意”之舉,醉中為楊玉環填《清平調》詞三首。李詞的文辭極盡華麗綺靡,馬屁拍得一流,對楊妃的讚嘆之中隱隱藏着點自己的傾慕之意,既要讓主人感覺得到,又不能狂妄到讓皇帝吃醋,相當不容易。蘇詩的立意和風格都和李作驚人地相似,夢本身也像是李白故事的小型翻版,以蘇軾的為人和才氣,等閒不會附庸風雅。此次破了例,由此可見這件事在後代文人心中的地位。蘇軾天性率真豪放,着眼點未必在攀龍附鳳,而是視這種為大美女效勞的小差事為風流雅事,可以傳世為佳話的。一首歪詩,得美人一顧已屬不易,如今竟被書寫在裙帶上,裊娜在纖腰間,這是連陶淵明在《閒情賦》裡都不敢夢想的奇遇。 記夢中最有趣的一則是《記子由夢塔》: 昨夜夢與弟同自眉入京,行利州峽,路見二僧,其一僧鬚髮皆深青,與同行。問其向去災福,答云:“向去甚好,無災。”問其京師所需,要好硃砂五六錢。又手擎一小卯塔,雲中有舍利。兄接得,卯塔自開,其中舍利璨然如花,兄與弟請吞之。僧遂分為三分,僧先吞,兄弟繼吞之,各一兩,細大不等,皆明瑩而白,亦有飛迸空中者。僧言:“本欲起塔,卻吃了!”弟云:“吾三人肩上各置一小塔便了。”兄言:“吾等三人,便是三所無縫塔。”僧笑,遂覺。覺後胸中噎噎然,微似含物。 東坡一生好佛,和尚朋友特別多,做出這樣的夢正是自然而然的事,要說此夢也並無微言大義可推究,只是對話饒有風趣,讀之令人不禁莞爾。 自來美國,前十數年中做夢頗多,夢中作詩作文之事也常有。當時如果湊巧醒來,多隨手在紙上隻言片語地記下,然而大多數情況,是忘得一乾二淨,只隱約記得做夢得句這回事,欲下筆則無從捉摸。近一二年,諸事紛雜,心不能靜,時或失眠,再也沒有輕快風雅、純為遊戲的好夢了,思之悵然。 前後赤壁賦 明朝的李贄說,東坡前後《赤壁賦》,前賦絮絮叨叨講人生哲理,不如後賦空靈純淨,不帶“人間煙火氣”,說得內行。 前賦假設客主問答,是《楚辭》以來的老套,一方借古抒情,感慨無常,一方拉來莊子,勸慰說服,主客的言辭均極講究,可謂字字珠玉。聯繫到蘇軾在黃州的經歷,一客一主的答問,實是東坡在自我勸解。賦的結尾,主人說服了客人,赤壁之游的氣氛一轉而為歡快,於是“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這一段說服的過程,在作者是相當吃力的,吃力就不容易討好,所以像李贄這樣的讀者,就要說點風涼話。 《後赤壁賦》離前賦的寫作不過三個月,季候由秋入冬,文章的調子大變,後賦的“冷”是大家公認的。像前賦中那樣,泛舟江上,吹笛唱歌,高談闊論,顯然不行了。後賦中的游,只是一個幌子。一開始,東坡甩掉二客,獨自爬上山坡去吹口哨,坡上風冷,樹木幽黑,口哨一吹,山鳴谷應,風起水涌,倒把不怕鬼的詩人嚇着了,一溜煙跑回岸邊。船仍然劃出去了,所謂“放乎中流”,這一回,主客都安靜,忙着灌黃湯抗寒,好歹混得將近夜半才回家。 不懷古,不談人生,東坡當然不甘心。真實的游,固然可以如此,寫在賦里不行,一定得有點什麼彩頭。彩頭從何而來?還得藉助於莊子。橫江東來的孤鶴,明月之下看得明白,翅膀足有車輪一般大小,這樣的鶴,當然不是凡鳥。 前賦中的一切情景,不管多麼精彩,是可以預料得到的,後賦則處處神來之筆,看上去卻又好似寫實。感嘆無酒麼?太太就拿出藏了很久以備不時之需的私房貨;感嘆沒菜麼?客人正好有黃昏時打上來的鮮魚。巨鶴現身,已經突如其來;鶴化道士,更是匪夷所思。然而蘇軾還有絕的:道士千辛萬苦入了夢,只問了一句“赤壁之遊樂乎”,東坡也爽快,只揭破道士的身份,不問他所為何來。人物的不沾不滯,和前篇的執著形成鮮明對比。 據東坡自己說,那天晚上,確實遇到巨鶴。但止於此,如何顯得出東坡的手段?蘇軾的詩文常有別人那裡看不到的神來之筆,道士入夢就是我最佩服的一例。類似的境界,後世大概只有在龔自珍那裡可見一二。 從白露橫江、水光接天,到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不變的是一輪明月,和月下的赤壁,變的是季候和人物的心境。三個月時間,人的思想和情緒何以前後差異如此之大?或許可以這樣解釋:前賦把心中的憤惋發泄一盡,暫時獲得平靜,在此情形下,重新思考人生的問題,勢必更客觀、更深刻。人的每一次進步,大都經歷了類似的過程,不獨東坡如此。 一對朋友的故事 “烏台詩案”發生,圍繞着對蘇軾的營救,很有一些感人的事。曹太后多次在神宗面前感嘆蘇軾兄弟人才難得,竟至泣下;張方平、范鎮不顧風險,先後上疏,後來均遭處罰;蘇軾的弟弟子由願以官職為兄長贖罪,被降職外遷。當時形勢險惡,“天下之士痛之,環視而不敢救”,張、范的勇氣非一般人所能有。利用機會為蘇軾說幾句話,已經難得,這其中,王鞏《聞見近錄》記章惇駁斥王珪一事,最令人痛快: 蘇子瞻在黃州,上數欲用之,王禹玉輒曰:“軾嘗有‘此心惟有蟄龍知’之句,陛下飛龍在天而不敬,乃反求知蟄龍乎?”章子厚曰:“龍者非獨人君,人臣皆可以言龍也。”上曰:“自古稱龍者多矣,如荀氏八龍,孔明臥龍,豈人君也?”及退,子厚詰之曰:“相公乃覆人家族邪?”禹玉曰:“此舒言爾。”子厚曰:“之唾,亦可食乎!” 這段傳聞出自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禮之口,當然可*。 章惇是蘇軾簽判鳳翔時結交的朋友,當時任商州令,他性格狂放,膽大敢為,而又志向高遠,很投合東坡的脾胃,兩人有過一段同游同飲的好日子。元祐年間,東坡知貢舉,陰錯陽差的,取了章的兒子章援為第一名,這樣,他和章家又多了一層關係。 但誰也想不到,蘇軾的後半生,章惇竟然成了他的噩夢。 這原因,說起來也簡單,因為章屬於王安石變法派的骨幹,蘇軾則被歸為元祐黨人。 政治鬥爭沒有不殘酷的,即使是在文質彬彬的北宋。章惇在政壇幾起幾落,知道其中的利害,所以一朝得勢,整起人來也是不要命的。然而這只是問題的一方面。要說在政見上積怨之深,章哪裡比得上王安石?可是王、蘇雖系政敵,彼此卻都能欣賞對方的才華,而且不因政見影響這種惺惺相惜的關係。我每讀到蘇軾到金陵訪荊公,詩歌唱和,心裡總是覺得感動。蘇軾和王安石:“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由於才氣的關係,蘇、王相知,似乎比蘇與同黨的司馬光等還更深。 章惇心高氣傲,不甘為人下,遇到東坡,算是撞上了他“五百年前的孽冤”。論才學,蘇軾遠超同儕,其他人想一較高低,幾乎不可能。整蘇軾的人中,出於嫉妒的不在少數。林希也算蘇的老朋友了,起草貶謫蘇軾的制詞,極詆毀之能事,擱筆時不禁哀嘆,“壞了一生名節”!可見事理是明白的,但控制不住往人身上狠狠踩一腳的欲望。 宋人筆記中的兩則軼事,最能顯示章的性格: 蘇、章遊仙遊潭,“下臨絕壁萬仞,岸甚狹,橫木架橋。子厚推子瞻過潭書壁,子瞻不敢過。子厚平步而過,用索係數,躡之上下,神色不動,以漆墨大書石壁上曰,‘章惇蘇軾來游。’子瞻拊其背曰:“子厚必能殺人。”子厚曰:“何也?”子瞻曰:“能自拼命者能殺人也。”子厚大笑(《高齋漫錄》)。 另一次,二人小飲山寺,聞報有虎,借酒勁“勒馬同往觀之。去虎數十步外,馬驚不敢前”。蘇軾轉回,子厚取銅鑼在石頭上碰響,“虎即驚竄”(《耆舊續聞》)。 這樣的故事,安在李白身上也很說得過去。蘇軾能看出子厚內心那股破落戶的不要命的狠勁,眼光是很深的。然而這種狠勁,我們很難說好說壞,用到戰場上,可以造就一個英雄;一輩子不得其用,布衣終身,可以成為狂狷之士;倘若有些才華,也許就是一個小李白,或後世的龔自珍。可惜他的寶最終押在了政治鬥爭中,而且是那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方式上,內心的狂傲逐漸轉化為暴戾和兇狠,原先的一點情調蕩然無存。睥睨一切,在年輕時,在地位低下時,是自尊的外延,這種人等閒不會做出脅肩諂笑的姿態,而時移世變,當年的小吏搖身一變為握人生死於掌上的權相,自尊惡化為自大和專橫,也就順理成章了。 且看他同黨的蔡約之在《鐵圍山叢談》中的說法:章“性豪邁,頗傲物,在相位數以道服接賓客,自八座以下,多不平之”。 《老學庵筆記》也有一則:林自為太學博士,上章相子厚啟云:“伏惟門下相公,有猷有為,無相無作。”子厚在漏舍,因與執政語及,大罵曰:“遮漢亂道如此!”蔡元度曰:“無相無作,雖出佛書,然荊公《字說》嘗引之,恐亦可用。”子厚復大罵曰:“荊公亦不曾奉敕亂道,況林自乎!”坐皆默然。 對於變法派,王安石的地位相當於教父,這幫人都是王當年一手提拔的。王已不在,章惇用這種口氣說話,不僅是狂傲,整個兒是一小人嘴臉。 子厚對自己的書法相當自負,自謂“墨禪”(《夢溪筆談·補談》)。有記載說他日臨蘭亭一本,東坡不以為然,說“臨摹者非自得,章七終不高爾”。 蘇、章交惡的具體事由,一直找不到資料,或說子厚出生時,父母不想要他,把他放在水盆里溺死,被人救止,蘇軾贈詩,有“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尤愛水雲鄉”之句,子厚認為這是嘲諷自己,很不高興。 說蘇、章交惡,其實只是章打擊迫害蘇,蘇軾則一直當子厚為朋友。 朋友變成的敵人,因為相知甚深,關注得格外細膩,整治起來自然整治得格外有“雅趣”。據羅大經《鶴林玉露》,“蘇子瞻謫儋州,以瞻與儋字相近也。子由謫雷州,以雷字下有田字也。黃魯直謫宜州,以宜字類直字也”。都是子厚的主意,拿他們惡作劇。東坡在惠州,做詩曰“為報詩人春睡足,道人輕打五更鐘”。詩傳京師,子厚又不高興了,嫌老朋友在逆境中仍能快活,就再貶他到昌化。 政壇的事永遠說不準。元符三年,哲宗去世,徽宗繼位。章惇因反對傳位徽宗,徽宗上台,立即把他罷相。政敵翻出更多舊賬,結果被貶雷州。與此同時,蘇軾遇赦放還。徽宗建中靖國元年的六月,蘇軾到達京口,子厚的兒子章援也在那裡,他沒有見到蘇軾,誠惶誠恐地寫了一封長信,為父親求情。因為當時有一種傳說,蘇軾將被起用。章援出於對父親多年作為的了解,擔心蘇軾重新上台,會進行報復。章援的信哀淒動人,不亞於李密的陳情表。子厚的兒子,果然父風宛然。但這小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老章貓逗老鼠似的拿東坡的生死逗着玩的時候,沒見他為老師說點什麼,做點什麼。 章援以父親的為人忖度他人,他把東坡看得太小了。《雲麓漫抄》記下章援信的全文,為我們留下了珍貴史料。書中描述當時的情形說:“先生得書大喜,顧謂其子叔黨曰:‘斯文,司馬子長之流也。’”立命從者準備紙墨,作書答之: 伏讀來教,感嘆不已。某與丞相定交四十餘年,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固無增損也。聞其高年寄跡海隅,此懷可知。但以往者更說何益,惟論其未然者而已。主上至仁至信,草木豚魚可知。建中靖國之意,又恃以安。海康風土不甚惡,寒熱皆適中,舶到時四方物多有,若昆仲先於閩客川廣舟中準備家常要用藥百千去,自治之餘,亦可及鄰里鄉黨。又丞相知養內外丹久矣,所以未成者,正坐大用故也。 林語堂在其所作的蘇軾傳中,讚嘆此信是偉大的人道主義文獻,因為其中表現出來的寬容大度和仁愛精神,在古往今來的人物中,實屬鮮見。 蘇軾和章惇的故事,是兩個朋友的故事,也是兩個知識分子的故事。一方面,我們可以從中看出一個人的人格可以多偉大,另一方面,也可以認識一個人可以多卑鄙。事實上,子厚雖然入了*臣傳,若論其人,並不算壞到哪裡去,至少比呂惠卿、蔡京之流多點人味。我讀章氏故事,念念不忘他怒斥王珪:之唾,亦可食乎!何等義正詞嚴!倘若故事止於此,嘿嘿,歷史上不又多了一個義薄雲天的男子漢嗎? 蘇詩點滴 陳師道《後山詩話》論北宋三家詩:“王介甫以工,蘇子瞻以新,黃魯直以奇”,十分簡潔中肯。東坡的新,新在何處?清人趙翼解釋說:“意未經人說過則新,書未經人用過則新,詩家之能新,正以此耳。” 用典深,用僻典,雖說確是東坡的拿手好戲,但以此為蘇詩的長處,卻也未必。當時人解蘇詩,已經不容易,何況普通讀者。蘇詩的好,在於能在習見題材中,說出前人未曾說過的意思,或者前人已說過,卻沒有說得像他那樣深。前者如“雪泥鴻爪”和比西湖為西子的著名比喻,後者如詠海棠的“惆悵東欄一株雪”和“只恐夜深花睡去”。未經人說還有第三層意思,就是翻古人的案,如陳邇冬在《蘇軾詩選·後記》中所舉的《續麗人行》的例子。這種出新意,讀東坡的《赤壁懷古》和《中秋》兩首詞感受更深切,尤其是《中秋》詞,通過月之陰晴圓缺,寫出人生的悲歡離合,可以說,月在中國文學中的象徵意義,中秋月在中國人心裡的情感積澱,都被這首詞說到通透,絲毫不留餘地,使後人無從落筆。 評家多說東坡善用比喻,比喻的新,正是要表達全新而更深的意思。蘇詩之所以為人喜歡,還在於他表達的意思,多是與人生遭際相關的,能引起讀者的普遍共鳴。 新雖然定義為前人所未道,並非所有未經人道的都好。未經人道不是偏執,不是怪異,更非從無道理處搜爬得來的胡言亂語。意思高遠深刻,*的是作者的才力、學識和胸襟。黃庭堅說的“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正是此意。東坡讀書多,北宋詩人除了王安石,大概無人可比;天賦之高,則王安石也要瞠乎其後,袁宏道甚至說他學問才力皆遠遠高出李、杜之上——論天才,東坡恐怕須讓李白半頭,而東坡之後,才力足以與李、蘇鼎足而三的,惟有龔定庵一人而已——這就是敖器之所謂的“如屈注天潢,倒流滄海,變幻百怪,終歸雄渾”。有此先決條件,蘇詩才能像葉燮所稱讚的,“其境界皆開闢古今之所未有,天地萬物,嬉笑怒罵,無不鼓舞於筆端,而適如其意之所出”。 蘇詩的好處明顯,蘇詩的不足亦然。蘇軾性情豪放,詩意開闊,與之俱來的毛病,便是一覽無餘,缺少後味。當然,這只是就一部分作品而論的。有人說蘇詩不甚講究遣詞造句,律詩對聯不工,尤其是和陸游相比。這話說得不錯,想在蘇詩中找《紅樓夢》中所引的“重簾不捲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之類的工對,幾乎不可能。蘇軾的對句,經常對得巧而險,從修辭上來講,對得很粗,從命意上來看,則精彩之極。這個問題,陳衍在《海藏樓詩》敘中說: 東坡律句極少,高調屬對,每以動宕出之。“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獨眠床上夢魂穩,回首人間憂患長。”“簾前柳絮驚春晚,頭上花枝奈老何?”“酒闌病客惟思睡,蜜熟黃蜂亦懶飛。”此例極多,何等神妙流動!“身行萬里半天下,僧臥一庵初白頭。”山谷謂當是“初日頭”,曰“豈有用白對天?”東坡曰:“黃九要改作日頭,不奈何他。”往時葉損軒作律句,對語喜工整,余常以此例語之。 陳衍的見解是深有體會之談,不同於理論家的隔靴搔癢。“高調屬對,每以動宕出之”,尤其說得精闢,雖不能概括蘇詩的全部,但至少揭出了蘇詩的一大特點。 蘇軾的七言詩歷來得到一致的喜愛,就我個人而言,最愛的是其中的七古。相對於他七律的瀟灑豪邁,七絕的秀麗雋永,蘇軾的七古既有白居易的纏綿,又得韓愈的雄壯,無論何種風格,都圓潤精美,餘味無窮。尋常七律中時見的帶夾生句子的毛病一概沒有,像《舟中夜起》、《定惠院之東海棠》、《登州海市》、《吾謫海南,子由雷州》、《游金山寺》,乃至《題王逸少帖》等,都令人難以忘懷,時常念誦,常至於沉迷,朦朧恍惚之間,不知身在何處。 兩個人的死亡 蘇軾嶺海放歸,病倒於常州,自知不久人世,乃致信老友徑山惟琳和尚:“某嶺海萬里不死,而歸宿田裡,遂有不起之憂,豈非命也夫?然死生亦細故爾,無足道者。惟為佛為法為眾生自重。” 蘇軾的病,據說是熱毒。據顏中其《蘇東坡年表》: 徽宗建中靖國元年,“七月十五日,熱毒轉甚,諸藥盡卻。二十五日病危,二十八日絕命於常州,年六十六歲”。 六十六是中國人的傳統算法,蘇軾生於一零三六年十二月,死於一一零一年七月,實算只**歲半,不算長壽。 蘇軾病逝於錢濟明家,彌留之際,錢和蘇軾幼子蘇過均隨侍在旁,此外還有聞訊趕來的惟琳。最後時刻,蘇軾聽覺逐漸喪失,惟琳和尚叩耳大呼:“端明勿忘西方!”蘇軾回答:“西方不無,但個裡著力不得。”語畢而終。 訃聞傳開,在潁州任知州的蘇門弟子張耒,用個人的薪俸在薦福寺為老師做法事,遭到論列,被貶職為房州別駕。 名列蘇門四學士之首的黃庭堅,時在荊州,“士人往吊之,魯直兩手抱一膝起行獨步”。 黃庭堅晚年在家中高懸東坡畫像,每天早晨衣冠整齊獻香致敬。來訪的朋友,有人提到蘇、黃並稱,問庭堅對兩人詩之高下有何看法。庭堅離席驚避,連連搖手說:“庭堅望東坡門弟子耳,安敢失其序哉!” 詩詞都奇崛剛硬的黃魯直小蘇軾九歲,與蘇軾的關係亦師亦友。在北宋,黃的詩名僅次於蘇;在整個宋朝,黃的書法與蘇軾列在四大家的前兩位。 黃庭堅一生坎坷,尤甚於東坡。蘇軾遠謫海外,終能北歸,庭堅坐貶宜州,沒有逃過身死蠻荒的厄運。 蘇軾死後四年,黃庭堅亦病逝於今之廣西宜山。 陸游《老學庵筆記》記載: 范廖言:魯直在宜州,州無亭驛,又無民居可僦,止一僧舍可寓,而適為崇寧萬壽,法所不許。乃居城樓上,亦極湫隘。秋暑方熾,幾不可。一日忽小雨,魯直飲薄醉,坐胡床,自欄間伸足出外以受雨。顧謂廖曰:“信中(范廖字),吾平生無此快也。”未幾而卒。 我在紐約法拉盛所居之窗外,濃蔭掩翳,光線昏暗。因此常想起黃庭堅的詞句:“槐綠低窗暗,榴紅照眼明。”榴花一直是我喜歡的花。現在,每一想起他臨死前“信中,吾平生無此快也”的感嘆,覺得榴花那特有的紅艷,竟像是一闋安魂曲。 按黃庭堅以崇寧四年九月三十日病逝於戍樓,終年六十一歲。 轉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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