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侃 如何學寫古代的“歌行”？
一說到“歌行”，人們常把它與“古詩、古風、樂府”等體裁混在一起。可笑嗎？其實並不可笑。因為它們本來就是“混在一起”的。比如：“樂府”里就包括“古詩、古風、歌行”；可若按年代算，“樂府”的前面又有“古詩、古風、歌行”；再按分類看，“古風、歌、行”又都是“古詩、樂府”里的不同題材。唯一可以拿出來單說的是“樂府”。一看那個“府”字知道，“樂府”應該是個“國營的”音樂機關。它始於秦，正式設立於漢，其任務則主要是採集當時的民歌。而那些民歌的體裁、題材又正是那些“歌、行、古風、古詩”之類。之後，無論“樂府”這個機關是否存在、或變成啥樣，寫“樂府詩”這一傳統一直盛行，直到唐代。鑑於篇幅，這篇閒侃小文就不再細說了。
其實上面所言之“古詩、歌行、古風、樂府”，不管怎麼稱呼它們，卻都有一個共同點。即：句子都以五七言為主，除了押韻（可鄰韻通押，可換韻，甚至可以平仄韻轉換）之外，對格律幾乎無其它要求。為了便於諸位詩友學寫“歌行”這類體裁，簡要地舉例說明如下：
最早的“歌”應該是《楚狂接輿歌》，出自《論語.微子》：
鳳兮鳳兮！
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諫，
來者猶可追。
已而已而！
今之從政者殆而！
其偶數句的尾字“衰、追、而”都是押韻的，其句式則是“四、五、七”，很隨便。
最著名的當屬劉邦的《大風歌》：
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這首歌只有三句，尾字“揚、鄉、方”，都押平韻，開了“柏梁體”的先河。
項羽的《垓下歌》也很有名：
力拔山兮氣蓋世，
時不利兮騅不逝。--- “世，逝”押仄韻。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何、何”押平韻。
這首歌通篇七言，每句都押韻，仄韻、平韻兩句一換。
再舉漢代《古詩十九首》裡的一個例子，《冉冉孤生竹》：
冉冉孤生竹，結根泰山阿。
與君為新婚，菟絲附女蘿。--- 以上“阿、蘿”用《五歌》平韻。
菟絲生有時，夫婦會有宜。
千里遠結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
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
過時而不採，將隨秋草萎。
君亮執高節，賤妾亦何為！--- 以上“時、宜、陂、遲、輝、萎、為”換用《四支、五微》通押平韻。
這首詩因為句子多，前兩行用《五歌》平韻，後六行換韻用《四支、五微》通押平韻
下面的例子則是唐代所謂的“新樂府”詩。第一個例子是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偶數句尾字的“者、下”用《二十一馬》仄韻。
再接着看李白的《梁甫吟》：
長嘯梁甫吟，何時見陽春？--- 首句入韻。
君不見，朝歌屠叟辭棘津，八十西來釣渭濱。--- 上句的尾字“津”入韻。
寧羞白髮照清水，逢時吐氣思經綸。
廣張三千六百釣，風期暗與文王親。
大賢虎變愚不測，當年頗似尋常人。--- 以上用《十一真、十二侵》通押平韻。
君不見，高陽酒徒起草中，長揖山東隆準公。--- 上句的尾字“中”入韻。
入門不拜逞雄辯，兩女輟洗來趨風。
東下齊城七十二，指揮楚漢如旋蓬。
狂客落魄尚如此，何況壯士當群雄！--- 以上換用《一東》平韻
我欲攀龍見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 上句的尾字“主”入韻。
帝旁投壺多玉女，三時大笑開電光，倏爍晦冥起風雨。--- 上句的尾字“女”入韻。
閶闔九門不可通，以額扣關閽者怒。--- 以上換用《七遇、七麌》通押仄韻。
白日不照我精誠，杞國無事憂天傾。--- 上句的尾字“誠”入韻。
猰貐磨牙競人肉，騶虞不折生草莖。--- 以上換用《八庚》平韻。
手接飛猱搏雕虎，側足焦原未言苦。--- 上句的尾字“虎”入韻。以上換用《七麌》仄韻。
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見我輕鴻毛。--- 上句的尾字“豪”入韻。
力排南山三壯士，齊相殺之費二桃。
吳楚弄兵無劇孟，亞夫咍爾為徒勞。--- 以上換用《四豪》平韻。
梁甫吟，聲正悲。
張公兩龍劍，神物合有時。
風雲感會起屠釣，大人嵲屼當安之。--- 以上換用《四支》平韻。
細看李白這首《梁甫吟》發現：“歌行”這類體裁在“換韻時其上句通常要入韻”。
接着看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 “號、茅、郊、梢、坳”是《三肴、四豪》通押平韻。
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
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嘆息。
俄頃風定雲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以上“去、息、色、黑”換用《十三職》仄韻。
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里裂。
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
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 以上“鐵、裂、絕、徹”換用《九屑》仄韻。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 以上“間、顏、山”換用《十五刪》平韻。
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以上“屋、足”換用《一屋、二沃》通押仄韻。
再細讀杜甫這首“歌行”也發現一個現象：“歌行”有一行三句的現象，此時至少有兩句的尾字要參加押韻。
接着再往下看：
燕歌行（並序）（唐.高適）
開元二十六年，客有從御史大夫張公出塞而還者，作《燕歌行》以示適，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
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 以上“北、賊、色”用《十三職》仄韻。
摐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
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 以上“關，間、山”換用《十五刪》平韻。
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
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以上“土、雨、舞”換用《七麌》仄韻。
大漠窮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當恩遇常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 以上“腓、稀、圍”換用《五微》平韻。
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後。
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
邊庭飄颻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
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斗。--- 以上“久、後、首、有、斗”換用《二十五有》仄韻。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
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 以上“紛、勛、軍”換用《十二文》平韻。
諸位詩友，讀完高適這首《燕歌行》你發現了什麼？對啦！它的換韻是“平仄交替”的。而且大致上是“兩行四句以上才一換韻，以四句一換韻的為多”。
接下來再看王維的《桃源行》，驗證一下唐代的“歌行”是否還有這樣的習慣：
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古津。
坐看紅樹不知遠，行盡青溪不見人。--- 以上“春、津、人”用《十一真》平韻。
山口潛行始隈隩，山開曠望旋平陸。
遙看一處攢雲樹，近入千家散花竹。
樵客初傳漢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 以上“陸、竹、服”換用《一屋》仄韻。
居人共住武陵源，還從物外起田園。
月明松下房櫳靜，日出雲中雞犬喧。--- 以上“源、園、喧”換用《十三元》平韻。
驚聞俗客爭來集，競引還家問都邑。
平明閭巷掃花開，薄暮漁樵乘水入。--- 以上“集、邑、入”換用《十四緝》仄韻。
初因避地去人間，及至成仙遂不還。
峽里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雲山。--- 以上“間、還、山”換用《十五刪》平韻。
不疑靈境難聞見，塵心未盡思鄉縣。
出洞無論隔山水，辭家終擬長游衍。
自謂經過舊不迷，安知峰壑今來變。--- 以上“見、衍、變”換用《十六銑、十七霰》通押仄韻。
當時只記入山深，青溪幾度到雲林。
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 以上“深、林、尋”換用《十二侵》平韻。
王維這首《桃源行》果然驗證了唐代“歌行”的一個習慣：換韻喜歡“平仄交替”，且“兩行四句以上才一換韻，以四句一換韻的為多”。嗯，接下來再看看，到了清代詩人們是否還延續了這個習慣：
《秋窗風雨夕》（清.曹雪芹）
秋花慘澹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
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淒涼！--- 以上“黃、長、涼”用《七陽》平韻。
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綠。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淚燭。--- 以上“速、綠、燭”換用《一屋、二沃》仄韻。
淚燭搖搖爇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
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 以上“檠、情、聲”換用《八庚》平韻。
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
連宵霢霢復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
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
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 以上“力、急、泣、瀝、濕”換用《十二錫、十三職、十四緝》仄韻。
看來直到清代的“歌行”，詩人們還是延續了唐人“大約四句一換韻，換韻要平仄交替”的習慣。
小結一下唐人寫“歌行（古風、古詩、樂府）”的習慣：
一：要求押韻：可鄰韻通押、可換韻、也可平仄韻轉換。
二：換韻時，上句通常要入韻。
三：大致上兩行四句以上才一換韻，以兩行四句一換的為多。
四：對平仄格律幾乎無要求，但：入韻的尾字要與韻腳的平仄相同，不入韻的尾字要與之平仄相反。
五：在長篇的“歌行”中，有的作者喜歡寫一些對仗句。如：
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
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身當恩遇常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
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
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斗。
以上出自高適的《燕歌行》
遙看一處攢雲樹，近入千家散花竹。
樵客初傳漢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
月明松下房櫳靜，日出雲中雞犬喧。
峽里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雲山。
以上出自王維的《桃源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