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芬蘭母親
北極湖
離開芬蘭之後,再也沒喝到過芬蘭母親安雅,用銀色咖啡壺手工熬製的那種獨特而略帶一點酸味的咖啡。
記得一個冬天的早晨,天很冷,我作為一名義工,去一家四層樓的老年公寓,給退休老人們發放宣傳品,提着一捆捆講義,我一層一層地將厚厚的資料塞進各家各戶郵筒里,發到二樓把頭一家時,門突然被輕輕打開,一位六十多歲,又高又壯的老太太不停地做出手勢,將我請到屋裡,我渾身是汗,手上沾滿油墨,老人從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眼,大聲說:“我叫安雅,喂,累了吧?你去洗手間把手洗一下。”過後,老人讓我坐在圓桌旁,桌上已擺好剛剛煮的咖啡,奶油,方糖和精緻的芬蘭甜點,白底青花磁碟上的白底青花瓷杯冒出一股股濃濃的咖啡豆香味兒,我綴飲了幾口,頓時,心曠神怡!
我跟安雅一見如故,她一點也不認生地娓娓道來與咖啡的緣分,與所有芬蘭人一樣,安雅是喝着咖啡長大的,醇厚悠揚的咖啡伴她度過少女時代,青春時代,每天早上,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用銀色咖啡壺烹煮褐色的咖啡粒,就這樣,咖啡將我與安雅緊緊牽在了一起。
在這之後,每禮拜五晚上,安雅都會打電話,提醒我禮拜六去她那兒吃午飯,我們以母子相稱,至今,我無法忘記在芬蘭的那一個個難忘的禮拜六中午,在夢中,經常會穿越到那個時候,我站在安雅媽媽小小廚房旁邊,看着她在平底鍋,用黃油,先將洋蔥和胡椒粒爆香,接着,倒入含有麵粉、牛奶、雞蛋和水的烹調汁,最後放入已經用各種調料煨好的豬肉排,爾後,以文火慢燉半小時,之後,將所有食材碼入烤盤,送進烤箱裡繼續烤四十分鐘,這一道工序完成之際,餘下時間,通常由我來煮熟作為配菜的土豆,約一個半小時,大功告成,安雅拿出兩個綠色磁盤,在每個磁盤裡放上豬排,土豆,用小勺將土豆打成泥,澆上深褐色肉汁,然後,在兩個玻璃杯里倒上牛奶,這是一頓典型的芬蘭式禮拜六午餐,吃完午餐,自然少不了飯後的咖啡時段。
從安雅媽媽那裡我終於喜歡上了土豆、豬排(儘管我很少吃肉)和咖啡,我覺得,安雅媽媽的土豆豬排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佳餚,她的手工咖啡是世界上最令人流連忘返的咖啡。
經常,例行的禮拜六午餐,我會向安雅介紹一些中餐,什麼魚香肉絲啦,宮保肉丁啦,炒麵啦,紅燒肉啦,餡餅啦,餃子啦,安雅媽媽不太愛吃中餐,為了不掃我的興,故意張大嘴,裝模作樣地大嚼盤子裡的中國菜,我跟她說:“你的心血管不太好,改吃中餐吧,說不定會治好你的病呢?”安雅如孩子般沖我一笑,詼諧地講:“你還是饒了我吧,改吃中餐的話,我非餓死不可!”
飯後,有時,我們會打開電視機,觀看體育比賽實況,安雅是體育迷,特別喜歡看越野滑雪和跳台滑雪,有一年元旦,我們一起觀看在奧地利因斯布魯克舉行的跳台滑雪比賽,記得一位年輕的奧地利跳台滑雪名將,比賽前,總是習慣性地撇一撇嘴巴,安雅見到,忍俊不禁,有聲有色地模仿起來,當然,她會把噓聲一併送給這位跳台滑雪名將,看到安雅手舞足蹈的樣子,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和芬蘭人在一起,無論男女老少,你能感覺到,他們骨子裡的那一種天生的純真箇性,在芬蘭呆久了,你也會像芬蘭人那樣,變得純潔、率直。
安雅沒結過婚,左鄰右捨得知,她認了一個中國兒子之後,很為之高興,課餘,我會為她打掃衛生,買東西,做簡單的家務,安雅時常會給我買一些襯衣、外衣、褲子、襪子、羽絨服、帽子、和鞋等,每一次,我要給她錢時,她都要“生氣地罵我”。
一年冬天,在去安雅家路上,我不慎,於鋪滿雪的冰面上滑倒,鼻梁上的眼鏡碎了一地,當我趕到安雅媽媽家裡的那一瞬間,看到我臉上流的血,安雅一把將我摟在懷裡,不停地撫摸我的頭,貼近她突突跳個不停的心口,我能聽到,她流下的一滴滴淚聲。
瓊瑤女士有一部曾打動過千千萬萬讀者的小說(窗外),而對於我來說,最能打動我的是安雅媽媽的窗外,每一個星期六早上,安雅會時不時站在窗口,望着窗外那一覆蓋着碎石子的斜坡,因為,每一回,我會沿着那道斜坡,向安雅媽媽的家裡走去,我離開時,她還會站在窗口,盯着我,一步一步走遠。
離開芬蘭前,與安雅媽媽告別的那一天,是我一生中最傷感的記憶之一,分別時,我緊緊抱住她的肩膀,時斷時續哽咽地對安雅母親講:“我要走了,我會時常給你打電話的,您多保重!以後,少吃點兒肉和黃油,這對您身體沒什麼好處。” 安雅眼裡噙滿淚水,但,最終,一滴淚也沒滾下。
今天,我第一次為安雅媽媽撰寫散文,如今,我們已天地相隔,在另一個世界,我想,她依然會在每個禮拜六中午,站在廚房電爐旁邊,烹煮香飄四溢的土豆豬排,三文魚奶油濃湯,北歐牛奶稀飯,北歐熏魚......,電視機前,依然可以聽見她為芬蘭越野滑雪健兒,跳台滑雪選手,冰球名將加油喝彩的聲音,每當我痛苦、悲傷的時刻,她依然會使勁摟着我肩膀,一下一下拍打我的胸口。
安雅媽媽不懂英文、中文,在長長的時空隧道,我將遇見她,在那裡,我將把我寫的文字翻成芬蘭文,並一字一句地念給她聽。
2018年11月14日淚奔於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