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老街今天忙了一天,吃完飯後坐在電腦前不知道寫些什麼。於是隨手從書架上拿起一本《隨園詩話》,信手翻開後看到了袁枚的一段話,說的是做好詠物詩的妙處。
摘錄與此,與詩友們分享一下。
一、東坡云: 作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
《隨園詩話》卷七第二十三寫到:
東坡云:“作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此言最妙。《隨園詩話》
隨園老人說蘇軾有一句話很妙:“作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東坡先生的話聽着有點矛盾,不過找到出處就容易理解了。這兩句出自《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
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
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邊鸞雀寫生,趙昌花傳神。
何如此兩幅,疏澹含精勻。誰言一點紅,解寄無邊春。
蘇軾說:用外形像不像來評判一幅畫的好壞,那是孩子的見識。作詩也是如此,只追求事物外貌特徵的刻畫,就不是一位真正懂詩的人。 蘇軾的潛台詞是,作詩不僅僅要追求形似,還要追求內在的精神。
二、對於“ 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的爭議
蘇軾的“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 ” 在後世引起不少爭議,不過老街感覺有些人或者是誤解,或者是有點吹毛求疵了。當然,也有不少人替蘇軾解釋。
1、宋葛立方 九方皋相馬法
南宋的葛立方在 《韻語陽秋》卷十四說:
東坡詩云:‘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或謂:‘二公所論,不以形似,當畫何物?’曰:‘非謂畫牛作馬也,但以氣韻為主耳。’
謝赫曰:‘衛協之畫,雖不該備形妙,而有氣韻,凌跨雄傑。’其此之謂乎?
陳去非作《墨梅詩》云:‘含章檐下春風面,造化工成秋兔毫。意得不求顏色似,前身相馬九方皋。’後之鑑畫者,如得九方皋相馬法,則善矣。”
有人說,蘇軾認為畫畫不以形似為標準,那麼應該畫成什麼樣呢?別人解釋道,蘇軾不是說要把馬畫成了牛,是說要以畫出馬的精神氣韻為主。
然後葛立方又以《名畫記·衛協》中謝赫的一番話解釋到,晉朝大畫家衛協的畫雖然不是很像,但是有氣韻,就是這個意思。
又以陳去非《墨梅詩》中的兩句詩說了九方皋相馬的故事:意得不求顏色似,前身相馬九方皋。
伯樂老了以後推薦九方皋相馬,結果這位老兄連馬的顏色和公母都分不清,雖然搞不清馬的外形特徵(估計是色盲加近視),他還是根據自己的方法選出了千里馬。伯樂誇耀自己推薦的這個接班人時說:
皋之所觀,天機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內而忘其外。見其所見,不見其所不見;視其所視,而遺其所不視。若皋之相者,乃有貴乎馬者也。”
這是以九方皋相馬法來比喻鑑定畫的方法。
南宋趙蕃的梅花詩特意使用了蘇軾“論畫不以形似”和九方皋相馬“牝牡”不分的典故:
畫論形似已為非,牝牡那窮神駿姿。莫向眼前尋尺度,要從物外極觀窺。
山因雨霧青增黛,水為風紋綠起漪。以是於梅覓佳處,故應偏愛月明詩。
2、明朝楊慎
寫“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的明朝狀元才子楊慎,在其《升庵詩話》卷十三也說:
東坡先生詩曰:‘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言畫貴神,詩貴韻也。然其言有偏,非至論也。晁以道和公詩云:‘畫寫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詩傳畫外意,貴有畫中態。’其論始為定,蓋欲以補坡公之未備也。”
楊慎認為蘇軾說的不太準確,引用了晁以道唱和蘇軾的詩句,說作畫和作詩都要神形兼備,楊慎認為這幾句詩補充了蘇軾的疏漏之處。
3、金國王若虛
其實蘇軾何曾說過不追求形似只追求神似了呢?楊慎或許沒有看到過王若虛的《滹南詩話》:
東坡云:“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夫所貴於畫者,為其似耳;畫而不似,則如勿畫。命題賦詩,不必此詩,果為何語?然則東坡之論非歟?曰:論妙於形似之外,而非遺其形似,不窘於題,而要不失其題,如是而已耳。
王若虛認為,蘇軾有意弱化形似,但並不是否定形似,只不過希望”不窘於題,而要不失其題“,即作詩要不即不離而已。
蘇軾 在《又跋漢傑畫山二首》中說過:
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乃若畫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櫪芻秣,無一點俊發,看數尺許便倦……”
蘇軾應該是對當時過於追求形似而忽略神似的一種批評吧。
三、袁枚的看法 旁見側出與吸取題神
對於蘇軾“ 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的爭議太多,我們跑得有點遠,還是回來繼續看袁枚的《隨園詩話》吧。對於“ 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袁枚是這樣說的。
然須知作此詩而竟不是此詩,則尤非詩人矣。其妙處總在旁見側出,吸取題神;不是此詩,恰是此詩。《隨園詩話》
袁枚的看法其實和王若虛如出一轍,首先,形似不要丟掉,否則更不是詩人了。
其次,作詩的妙處在於“旁見側出,吸取題神”,袁枚更加具體到如何表現事物的精神和“氣韻”, 就是圍繞着需要刻畫的事物,用“旁見側出“的手法,從不同的角度和側面來表現或者襯托 。
看上去似乎不是寫的這個事物,但仔細品味,恰是如此,此之謂不即不離。蘇軾有一首楊花詞,便是這種詠物詞的典範: 《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四、袁枚舉例的幾首詠物詞
又跑遠了,再回到《隨園詩話》來,袁枚說完了 “旁見側出,吸取題神”後,便舉了幾個例子:
古梅花詩佳者多矣!馮鈍吟云:“羨他清絕西溪水,才得冰開便照君。”真前人所未有。
余詠《蘆花》詩,頗刻劃矣。劉霞裳云:“知否楊花翻羨汝,一生從不識春愁。”余不覺失色。
金壽門畫杏花一枝,題云:“香驄紅雨上林街,牆內枝從牆外開。惟有杏花真得意,三年又見狀元來。”
詠梅而思至於冰,詠蘆花而思至於楊花,詠杏花而思至於狀元:皆從天外落想,焉得不佳?
馮班(1602~1671) 明末清初詩人。字定遠,晚號鈍吟老人,馮班為錢謙益弟子,被稱為“虞山詩派”的傳人之一。他的這兩句詩“羨他清絕西溪水,才得冰開便照君。”妙在寫梅花卻通過溪中冰水來陪襯。雖是曲筆,梅花冰清玉潔的形象卻更加傳神。
袁枚用自己寫的《蘆花》和劉霞裳的《蘆花》詩相比,自認為甘拜下風。劉霞裳詩云:“知否楊花翻羨汝,一生從不識春愁。”這是反襯的手法。
蘆花生在秋天,楊花生在春天。古人詠秋多是悲苦之詞,生在秋天的蘆花本不如春天的楊花,但詩人不說春天的美好,卻說春愁的痛苦,反襯出蘆花似乎有一種幸福的美滿。這也是曲筆襯托出了蘆花的神韻。
清代書畫家金農(1687-1763)字壽門,是揚州八怪之首。他畫了一枝杏花,題詩寫到,”惟有杏花真得意,三年又見狀元來。“金農用狀元來襯托杏花的得意神態,宋祁有”紅杏枝頭春意鬧“之詞,老街感覺”真得意,狀元來“傳神之筆不亞於紅杏尚書。
結束語
袁枚也好,王若虛也好,蘇軾也好,其實對於詠物詩的作法認識相似。袁枚的“旁見側出,吸取題神”和王若虛的”不窘於題 ,不失其題“是用肯定的表達方式,蘇軾”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使用否定的方式,都表示了作詩要”形神兼備“。
袁枚舉得幾個例子,”皆從天外落想“是指選取的角度新穎,用襯托的方式從側面或對面寫來。這幾首詩的共同點都是用了擬人手法,賦予了被詠事物一種人文精神。從而具備了形神兼備的特點。
袁枚說過”不是此詩,恰是此詩。“正如蘇軾楊花詞的結尾,是似不是,不是恰是:
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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