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人學作古典詩詞大多從格律詩詞入手，寫作歌行古風的極少。其原因大約着眼在格律詩詞的格式美和聲韻美。像唐代興起的近體詩，如七律七絕啥的，格式都很工整，聲韻也很鏗鏘，而宋代興起的詞牌呢，應該是流傳下來的當年演唱用的曲譜，而傳世的宋詞大多是給這些曲譜填的歌詞。古典詩詞愛好者們都很看重詩詞的格律，比如有人把七律的根源分析得很玄（俺也小受感染），甚至聯繫到《周易》四象八卦的地步，這自然大無必要，格律畢竟只是以詩言志的外在憑依。而評價一首古典詩詞的好與壞，主要得看該詩詞的“立意”，也就是看其內涵是否感人。請看這首古詩：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這首詩好嗎？好。不好咋能進小學語文課本呢。好在哪兒？好在“立意”，也就是內涵好：它教人為善，教人珍惜糧食。這首詩用筆很跳躍，從莊稼地一下蹦到盤子裡，但讀者不覺得它突兀，因為被其內涵感染了。那麼這首詩的藝術水平高嗎？沒人說話了。俺說：該詩的藝術水平並不十分高。

咱們接着看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飛度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
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嘆息。
俄頃風定雲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鐵，驕兒惡臥踏里裂。
床床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
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
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這首歌好嗎？大家都說好。不好怎麼能進中學語文教科書呢？好在哪兒？也是“立意”，杜甫用風破茅屋，不但無人解救，反而被搶這個情景，喊出了“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這句心裡話。再小聲問一句：“這首詩藝術水平高嗎？” 都不敢出聲了。俺說：它藝術水平不太高，至少遠沒有杜甫他自己的《秋興》八首的水平高。其實它就是杜甫老來傷感的筆墨，無奈的呼喊... 其活力也就是“俺這把老骨頭，反正凍死也不怕了”這麼股子怒氣。

就“立意”而言，杜甫這首《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究竟好不好？共和國之前沒人很重視這首詩，共和國了，開始認為它是好詩，因為它道出了底層百姓的疾苦。逗趣的是，後來郭沫若在他文革期間寫的《李白與杜甫》裡又死貶這首詩，說杜甫關心的不是草根百姓，而是身份很高於草根百姓的“士”。證據：“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士”與“百姓”的差異，其實就是不同立場的人對相同“立意”看法的不同，相同的內涵，小資的理解和打工仔是不一樣的。但無論誰怎麼看，“立意”都是評價一首詩的關鍵。

現在要害問題來了：一首詩詞“立意”並不好，但其藝術水平非常高，這首詩詞是好還是壞？比如李後主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這首詞的藝術水平高嗎？高！前人已經崇拜很久了，俺就給各位看官省點兒寶貴時間，不說它為啥高了。俺的問題是：它的“立意”好嗎？

這下直接說好的估計就不多了。俺的陋見是：這首詞的“立意”不能稱好。整首詞都充滿了詩酒亡國之君的哀嘆，能激勵後人些什麼呢？有人說了：“這首詩讓後人記住教訓，不要不務正業... ” 這，不過得讀者自己讀出來，而李煜下筆前的“立意”並非如此，他的“立意”要宣泄的是他的“無奈”，還有他的“愁”，一條春江里，竟然都是他的愁。幸虧他沒住在海邊，否則那海里除了他的愁之外，啥別的也沒有了。

那麼把“立意”和藝術水平放在一起來比較會出現什麼問題呢？

首先，“立意”是可求的，學人們隨着寫作的需要，對生活中的特定事物的觀察越來越敏銳，總能找到那些啟迪讀者棄惡揚善的細節來用筆。比如初學古典詩詞的人，好用大海來比喻心胸，白雲比喻嚮往，金戈鐵馬比喻壯志，寒泉比喻氣節啥的，“立意”都是好的，但藝術水平也都是低的。為啥涅？記得外國有位啥文學家曰過：只要你的比喻跟別人的一樣，你丫就完敗了。

不同於“立意”，某人詩詞總體藝術水平的高低雖然也離不開學習，但還取決於天分，而某一首詩的藝術水平高低有時甚至是可遇不可求的，比如崔顥的《七律.黃鶴樓》，李白在黃鶴樓上幾次動筆想把崔顥比下去，都因想不出好詞半途作罷。而崔顥自己其它的詩都比這首水平相差很多。傳當年趙匡胤把李後主抓到朝廷，看了他寫的詞贊道：“好一個翰林大學士！” 也側面地說明了李後主的天分不是皇帝而是詩人。

詩詞的藝術水平是永恆的，是友敵兩方都能認可的，而“立意”卻是時代性的，能由世界觀所左右的，甚至是政治的。一首藝術水平高的詩，無論當年還是現在，無論敵人和朋友都得承認它高，而一首詩的“立意”，在朋友眼裡是好的，而在敵人眼裡會變成壞的，前朝說壞的，當代興許又說好了。

那麼再重複一遍前面提出的問題：“立意”壞但藝術水平高的詩到底算不算好詩？（直接砸俺一磚算了。）俺的陋見是：算。持反對意見的請去複習蕭太后的《十香詞》，蛇不因有毒而喪失去美，只要她毒得有藝術。

水平非常差但“立意”好的詩算不算好詩？陋見：不算。沒有藝術水平的詩句反而污染了美好的“立意”，誤導了讀者。

於是結論慢慢地出台了：詩詞的立意和其藝術水平的高低無直接的相互制約關係，而且都能夠單獨地達到好詩的層次。而二者的有機結合才能使一首詩成為名至實歸的好詩。

如果能二者擇一的話，寫作古典詩詞是首求“立意”還是首求“藝術水平”呢？答：應該首求“立意”，“立意”是人的靈魂和血肉，而藝術水平大概是人的魅力，二者有機地結合，當然就是大美女了。若美女的魅力喪失，則靈與肉尚在；如靈肉無存，則魅力焉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