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曉原
一提起“吳歌”之名,早年所誦李白詩句就會浮上心頭:
吳歌楚舞歡未畢,青山猶銜半邊日。
郢中白雪且莫吟,子夜吳歌動君心。動君心,冀君賞,願作天池雙鴛鴦,一朝飛去
青雲上。
……
因此見到這本《吳歌·吳歌小史》,一時心血來潮,就用電腦對全唐詩進行字詞檢索,將所得結果去其重複(輕而易舉就發現了三處重複收詩的情況),共得直接提到“吳歌”者18處,其中:
孫逖、祖詠、常建、韓愈、杜牧、許渾、李商隱、溫庭筠、劉兼各1處,羅隱2處,而李白一人獨占7處!
可見李白對吳歌情有獨鍾,非其他唐代詩人可比。這一現象如何解釋,也許尚待高賢──不知搞唐代文學史的專家是否已經提出過解釋。
使李白如此鍾情的吳歌,究竟是何寶貝?
吳歌者,江南歌謠,吳地之人所詠唱也。《晉書·樂志》說“吳歌雜曲,並出江南”。吳歌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很早──顧頡剛認為其起源“不會比《詩經》更遲”,其內容則主要是“小兒女口中的民間歌曲”。“小兒女”們口中最愛唱什麼?首先自然是男歡女愛、郎情姐意,此外當然也經常會旁及家鄉風景、人生苦樂之類。當年宋人編《樂府詩集》,就有“吳聲歌曲”,其中如《子夜歌》:
宿昔不梳頭,絲髮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順便插一句,此歌意境,在日本江戶時代的浮世繪春圖中常有描繪,特別突出美人之長發。又如《子夜四時歌》:
朝登涼台上,夕宿蘭池裡,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子。
“憐”者,愛也,又常以“蓮”字諧音代替,故“蓮子”者,即今日之“love you”也(如今網上聊天之種種特殊用語,其實也有相似光景)。當年使李白情有獨鍾之吳歌,或即此類也。當然,和後來收集到的吳歌相比,上面這些歌謠可能已經經過文人的改寫潤色。
到了明代,吳中“山歌”就有更接近口語的文本流傳下來了,比如馮夢龍編的《山歌》中:
吃娘打得哭哀哀,索性教郎夜夜來。汗衫累子鏖糟拼得洗,連底湖膠打不開。
結識私情像象棋,棋逢對手費心機。……姐道郎呀,你攤出子將軍頭要捉我做個塞
殺將,小阿奴奴也有個踏車形勢兩逼車。
後面一首採用了民歌中常見的“素謎葷猜”之法,如將末兩句之“謎底”直白說出,那就不成體統了。
這些歌詞要用吳語吟誦,方能傳神,經文人筆錄下來,如以普通話讀之,韻味要損失幾成,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二十世紀學者所收集整理的吳歌,依然只能如此,比如王翼之輯《吳歌乙集》中:
日落西山漸漸黃,畫眉籠掛拉(拉,在也)北紗窗,畫眉籠里無食難過夜,小奴奴
房中無郎勿進房。
天上星多月勿明,河裡魚多水勿清,京里兵多要反亂,姐妮房中郎多要亂心。
所謂吳歌,鼎嘗一臠,豹窺一斑,大致上的光景也就不難推想了。
不要小看這些“淫詞艷曲”──當年可是勞動了顧頡剛、劉復、魯迅、周作人這樣的人物親自收集,甚至還勞動了蔡元培這樣的人物“登高一呼”,號召學者們從事收集工作!
魯迅早在1913年就主張收集民間歌謠,周作人則動手收集越中兒歌,但他們的努力沒有多少效果,直到蔡元培和北大介入,此事才有轉機。1918年2月1日的《北京大學日刊》上,刊登了校長蔡元培的啟事,號召全校教職員工和學生一起幫助收集民間歌謠;還刊登了劉復起草的《北京大學徵集全國近世歌謠簡章》。不到半年,即徵集到一千二百餘首,並從這年5月20日起,每天在《北京大學日刊》上發表一首。
北大這番收集民間歌謠的舉動,頗使當時一些守舊人士痛心疾首。據顧頡剛回憶,許多守舊的教授和學生們嘆息道:
北大是最高學府,《日刊》是莊嚴公報,哪能讓這種“不入流品”的東西來玷污它!一位前清進士更是義憤填膺:
可惜蔡孑民也是翰院出身,如今真領着一般年青人胡鬧起來了!放着先王的大經大
法不講,竟把孩子們胡噴出來的……東西,在國立大學中,專門研究起來了!
然而,學者們則對這種“胡鬧”樂此不疲。
顧頡剛1918年愛妻病逝,因悲哀過度而得神經衰弱之症,只得在家修養。他每天收到《北京大學日刊》,看見上面的歌謠,決定嘗試“把這種怡情適性的東西來伴我的寂寞”。他是蘇州人,就從自己孩子口中開始收集,漸至鄰家孩子,再至教孩子唱歌的老媽子……,到後來,連他的祖母,新婚夫人,乃至友人葉聖陶、郭紹虞等等,都加入了幫助他收集吳歌的隊伍。顧頡剛收集的這些吳歌不久後在《晨報》──當時學術界都看這張報紙──上連載,使他在這方面又出了名,被目為歌謠研究的專家。本書中所收的《吳歌甲集》,就是顧頡剛收集的這些歌謠。當時竟有胡適、沈兼士、俞平伯、錢玄同、劉復五大名流分別為《吳歌甲集》作了序。
收集吳歌的另一個干將是劉復(半農),江陰人。他收集整理的《江陰船歌》(收在本書《吳歌戊集》中)比顧頡剛的《吳歌甲集》還早一年。且看一首:
新打大船出大盪,大盪河裡好風光。船要風光雙只櫓,姐要風光結識兩個郎。
劉復還模擬民歌進行創作,他的《瓦釜集》就全是模擬的江陰民歌。後來他又將目光擴大到俗曲──不附樂曲的謂之歌謠,附有樂曲的即為俗曲。他除了自己收藏,又為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收集,並進行研究,編有《中國俗曲總目稿》。
周作人當然也是歌謠收集研究中的大干將,他在那篇著名的文章《猥褻的歌謠》中,反覆強調收集民歌時不排斥猥褻的歌謠。這也可以說是歌謠研究者們的共同認識。起先在劉復起草的《北京大學徵集全國近世歌謠簡章》中,尚要求“征夫野老游女怨婦之辭,不涉淫褻而自然成趣者”,而四年後發行《歌謠周刊》,新定章程第四條則說:
歌謠性質並無限制,即語涉迷信或猥褻者亦有研究之價值,當一併錄寄,不必先由
寄者加以甄擇。於是周作人從《詩經》中的“子不我思,豈無他人”,說到南唐李後主的“為奴出來難,教郎恣意憐”,再說到歐陽修的“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直到《聖經》中的《雅歌》一章(幾乎全是露骨的情歌),以說明猥褻的成分“在文藝上極是常見,未必值得大驚小怪”,而對於猥褻的歌謠,“在研究者是一樣的珍重的,所以我們對於猥褻的歌謠也是很想搜求,而且因為難得似乎又特別歡迎”。真可謂一篇之中,三致意焉。
對於今天讀者來說,也許最容易產生的一個問題是:為什麼這些中國現代文化史上的大人物,都對吳歌之類的民間歌謠如此感興趣?
按照劉復的意見,如果要研究一個民族特有的文明,要理解一個民族生活的真相,則民歌俗曲是“最真實最扼要的材料”:
因為這是蚩蚩者氓自己用來陶情適性的;他們既不比考生們對着考官對策,又不比
戲子們對着聽眾賣藝,……民歌俗曲中把語言、風土、藝術三件事全都包括了。
胡適則着眼於文學:“國語的文學從方言的文學裡出來,仍須要向方言的文學裡去尋他的新材料、新血液、新生命。”而民歌俗曲可以作為方言文學的代表,自然就有很高的研究價值。抱着這樣的觀點,來讀這本《吳歌·吳歌小史》,來體味八十年前大學者們的工作情景,真可令人別生遐想。
吳歌小史話當年,往事如煙已杳然,試唱吳聲白苎曲,風流千古在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