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毛澤東（毛）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搞政治的人。其實，與其說他搞政治，不如說他搞鬥爭，尤其是階級鬥爭。他自己說：革命就是這樣，一些階級勝了，一些階級敗了-似乎他認為關鍵在鬥爭，關鍵在勝敗。

與此相聯繫，他是個贏家。他自己說得好：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此話和古人所謂“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是一個意思。毛又說：爬得高，摔得很-可能也是指猴子 。他還說：想不到，我當了工人階級的鐘馗了。好在他猴子當得巧，雖然爬得高，卻上得去，下得來。他鍾馗當得好，能唬住人。所以終於是個贏家。

有人說他敗了，演了場悲劇。糊塗話。其實，他勝了，演了場喜劇。

2

毛還是一個不可多得的詩人。但是，有人說他不過填了幾首詞而已。而且，都有缺點。例如那首《沁園春·雪》：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很多人早就指出了詞裡的缺點，例如詞裡用聲，音，調，韻方面的缺點和用字方面的缺點。前者不談了。其實沒有什麼可以談的。聲，音，調，韻，與時俱行，從來沒有什麼固定的法律和規則，人們很難一致。但是，我們可以談談詞裡用字方面的缺點。字與時俱行，但是，人們比較一致。

3

如“望長城內外”里的“望”字，“看紅裝素裹”里的“看”字，都是虛 字，其實，不用望，不用看，北國一樣有長城內外，一樣是紅裝素裹。兩個字，本身就虛，重複出現，很是饒舌。至於“還看今朝”，又“看”起來了。重複，累贅。

毛離開我們已經三十八年（其實只有二十八年） 。他自己說：“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說得容易。毛走了三十八年，那裡是彈指一揮，已經是“試看天地翻覆”了。注意沒有，又出來一個“看”。“看，看，看”，毛詩里有很多“看” 。其實，看得緊，未必看得住。

顯然，《雪》裡有缺點。所以，讓我們幫毛修改《雪》：

“望”字，可以改為“遍”。毛無非想說長城內外都有雪而已。遍長城內外，就是內外都有的意思。

“看紅裝素裹”里的“看”字，其實，毛何止在看。他醉了；他“愛”了。從此，他成了北國人。所以，此看非看，愛也。他甚至不再愛南國姑娘，開始愛北國姑娘。賀姑娘去了，李姑娘來了 。

“還看今朝”里的“看”，毛寫《雪》的時候，可能還是貼切的。但是，後來，果然有可以和秦漢唐宋元比較的風流人物。不用再看了，改“看”為“在”。

我們“看看”改得如何：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遍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愛紅裝素裹，分外妖嬈。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在今朝。

4

想來毛與天公試比高，無非是探索天的意思，甚至可能是仿堯舜禹湯姬昌姬發向天請命。因此，除了改，我們還可以按歷史發展替天答毛：曰若稽古，毛澤東（毛公）作《沁園春·雪》，“欲與天公試比高”；天公仿宋詞元曲，作《壽星照·受命於天，順逆永昌》答毛公。

為政以德，譬如北辰，但居其所。爾伊何怱忙，丟盔棄甲，拋家鬻舍？未有經年，三師皆破，還巧說紅裝素裹。俱往矣，是否俱往矣，未敢輕諾。

子孫如此多嬌，緣何走盡世界曲折。崇山峻岭，圍追堵截，蹣跚越過。東北流狄，西南流夷，百二河山都是客。薦軒轅，爾慎終追遠，久延厥祚。

注一
“為政以德，譬如北辰，但居其所。”
參見《論語》。

注二
“俱往矣，是否俱往矣，未敢輕諾。”
毛公向天公請命。天公猶豫。

注三
“子孫如此多嬌，緣何走盡世界曲折”
中華兒女，都是天公的子孫。天公愛子孫，所以說“嬌”。子孫受苦受難，天公悲痛。

注四
“東北流狄，西南流蠻，百二河山都是客。”
來自東北和西南的人，雖然一些是狄，一些是夷，但是，他們都是中華兒女。他們匯聚中原，所以是客。

注五
“薦軒轅，爾慎終追遠，久延厥祚。”
天公經過考慮，決定授命於毛公。其命曰繼承軒轅，慎終追遠，久延厥祚。

5

關於毛的哲，第一，恐怕我們要說“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了。

《實踐論》好是好，就是有些籠統。它甚至沒有說明白什麼是實踐。《實踐論》起碼說出了五種實踐，各有各的意思。所以，後來有人才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其實，實踐非標準。更非檢驗真理的標準。

但是，仔細讀《實踐論》，毛雖然沒有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但是他也沒有說實踐不是檢驗真理的標準。結果，給人家抓住了把柄。

《矛盾論》好，也有缺點。毛雖然說了很多主要矛盾，次要矛盾一類話，又說所謂量變質變引起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之間的）演，變，化-但是，量變質變畢竟籠統，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之間的）演，變，化究竟怎麼發生發展，他沒有討論。

還有，他說“實事求是”，本身沒有什麼，與他的《實踐論》和《矛盾論》一致。但是，他或許沒有想到，他可以“實事求是”，人家也可以“實事求是”。他的“實事求是”是一種認識方式方法-是“目”；人家的“實事求是”是跟着“實事”走，怎麼走怎麼“是”-是“綱”。他用他的實踐和矛盾為綱來舉目。人家用“實事求是”為“綱”，來舉實踐和矛盾。

6

關於毛的哲，第二，我們接着討論“實事求是”。

“實事求是”是一種認識方式方法。它先觀，察，覺，然後提出“疑，問”，然後按矛盾和實踐的規律，分析和考慮疑點，問點，尋找走出“疑，問”的道，路。

“實事求是”不是跟着實事走。不是有什麼實事就追什麼實事。更不是(是不是?莫須是!)主動或被動地製造一些實事，然後讓人，眾跟着實事走。“實事求是”不是矛盾和實踐的終結，而是矛盾和實踐的開始。“實事求是”更不是矛盾和實踐-它不是毛思想的綱，而是毛思想的目。

“實事求是”甚至一般地不是一個外來的自在過程，而一般地是一個內在的自覺過程。求是之前，採用什麼實事，經常是一個主觀的主動選擇過程，而不是一個客觀的被動選擇過程。選擇什麼樣的“實事”，經常可以決定得出什麼樣的“是”。

毛其實沒有說“實事求是”是他思想的精髓。可是他也沒有說不是。結果，給人家抓住了把柄。

聯繫中國和世界發生的一系列的事，一些人正是主動或被動地製造一些“實事”，選擇一些“實事”，忽略其它的實事，求他們喜歡的是，忽略他們不喜歡的是。然後，說此過程是實踐；而此實踐，又被他們認為是檢驗真理的標準。

如此實事求是，如此實踐，如此檢驗，如此真理，毛雖然沒有說是他的意思，但是，他也沒有說不是他的意思。結果，給人家抓住了把柄。

7

還是那句話，毛是個贏家。但是，作為詩人，作為哲人，他是有缺點的。他“看”到的，經歷過的，他能告訴我們。但是，他沒有“看”到的，沒有經歷過的，有很多他不能告訴我們。我們可以抱怨他。

但是，這不正是毛告訴我們的？他這個大人物，在和兩個小人物談話的時候，吐露過毛思想的真“諦”：

紅衛兵問他，您走以後，您的話是否需要解釋，誰來解釋？他說，我的話，需要解釋；解釋是一個創造過程。

解放軍問他怎麼讀書，他說要先“看”，再“疑”，再“批判”。

如果說毛思想有缺點，他的真“諦”，卻閃耀着永恆的光-遺憾的光-此光照着我們，改他的詩，甚至批判他的思想，問他一些尖銳的問題。

為什麼？因為，在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鬥爭的關鍵時刻，我們想贏。我們要問毛究竟是怎麼贏的。只有問他尖銳的問題，他才會告訴我們他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