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

父親，

此時你在天國里，

女兒的手指達不到

再也不能輕輕地刮着你慈祥的白眉

哄着你忘掉白日的苦痛，

像嬰兒般甜蜜地入睡；

天國里的水冷不冷，

隔着永恆，

女兒再也不能為你調試水溫

太燙的話，不要強忍着，

一定要像小時候你照顧我那樣

照顧好你自己。

父親，

你一輩子從未嫌棄過需要幫助的人，

為何到自己需要幫助時，

天國里的人們很純淨，

你再也不用擔心自身散發出難聞的氣味

煩擾了他人；

天國里的樓道也很隔音，

你再也不用內疚拐杖的“篤篤”聲

打攪了鄰居的安睡。

父親，

你的天國一定不寂寞，

你救治過的人們，

長江邊的窮苦百姓

川藏高原的牧民

大山深處被遺忘的麻風病人，

你搶救過的前線的將士們，

還有那些因你的發現和確診

免於炭疽病瘟疫的一方鄉親

他們一定在那裡列隊歡迎你。

好想再為你唱一首歌

好想再為你拉一次琴；

好想再為你穿一次漂亮的時裝，

再聽你一聲讚美；

好想再為你織一件毛衣，

好想再陪你作一次旅行，

好想再聽你講一次傳奇，

好想再回到小時候那個晴朗的秋季，

艷陽天裡你給我做一把小提琴。

父親，

如果有來世，我們還做父女，

我小的時候你照顧我，

你老了我來照顧你，

一定還請你再給我起一個全世界

獨一無二的名。

                               （ 二 ）

……

那天，我長途跋涉回到家裡，

推開門，你回頭一瞥，

驚喜的臉上閃爍着天使般健康而聖潔的光輝，

完全不像一個被病痛折磨了多年的垂暮老人，

“你多少年沒有回家了呀，”叫着我的乳名你問，

話里透着寂寞和期盼

還有一絲絲委屈；

那一刻，我感動莫名，

卻沒想到這是你留給我一個永恆的美好記憶。

又一天，我再次啟程，

給你一個匆匆地擁抱

承諾着很快回來看你，

你平靜地說：“不需要回來看我了。”

這分明是告別的話

我卻愚蠢地自信

我們還會像從前那樣，

隨便地來來去去。

不敢看你無比留戀的眼神，

更沒聽到你等我走遠後，

在門後面的嚎啕大哭，

就此訣絕了

塵世間半個世紀的父女緣分。

你走得這麼決絕，那麼乾脆，

沒留下一句話語；

你一輩子沉默，沉默是你的命。

如今你化作了小小的螢火蟲，

一閃一閃着趕回家來看我們，

可你怎麼能飛越天一樣遠的大洋呀，父親，

而命運也塞給我一切障礙，

阻止我回來看你；

我回自己家的路途，

也變得如此漫長和艱辛，

絕望里，我突然相信一定有另一個世界，

你就在那個世界裡；

如果我到不了自己的家，

你一定伸出溫暖的手，

在等。

  後記 ：父親3月19日突發疾病送醫院搶救，到21日去世，享年90歲，其時我和父母一起生活了4個多月，剛離開中國，到了威爾士，準備在妹妹那裡小住幾天回加拿大。聽到這個噩耗，和妹妹一起當即決定返回中國，但一切的一切都在阻止我們回去，最後不得不放棄。 只有母親和弟弟，弟妹送走了父親。 據母親和弟弟說，父親其實在起病的十幾分鐘後就陷入了深昏迷，後來的搶救實際上是安慰家人。 到了這個年紀，不是求活多長，而是求去得快無痛苦了，從這點說，父親是有福氣的。

父親離世後的第二天，家裡突然飛來了一隻母親一輩子都從未見過的巨大的螢火蟲，在父親生前睡過的床上和房間裡飛了好幾圈，尾巴上閃着從未見過的光。 母親和弟弟都認為是父親回來看我們了。

父親去世了這麼多天，我一直不相信也不接受這個事實，不去想，不去看。做一些稀奇古怪的事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很多年都不打扮的我，突然開始化妝，精心打扮自己，很多年不太照相的我，也開始給自己照些像，因為我突然覺得自己太像父親了， 一顰一笑里都有他的影子，我就是父親的作品。 而他從前是非常喜歡我們穿得漂亮的，他的審美觀和人生觀潛移默化中影響着我們的氣質和為人。

這麼多天裡， 我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接觸音樂， 因為音樂會使我崩潰。 今晚我一不小心，把自己放進了音樂里，在音樂里，我感到自己對父親半個世紀的愛和思念像山洪一樣爆發，於是有了這兩首半敘事半抒情的小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