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俺有點“犯棱（天津口語：任性不拘）”，寫了幾篇有關審薄的小詩文，誰知竟然弄出點兒動靜，最後“假設能為薄選陪審員”的一篇被導讀了。俺發現吧，導讀的基本規律是：“字多有毛”。文章寫長了上島，涉及敏感時政了也跟着上島。介一上島不要緊，跟帖都是政治專業的了，鬧得俺這業餘的都不知咋回復了。猜俺咋辦？俺乾脆撒手閉眼不管了，哈哈。其實看別人討論也很享受。不過俺還是決定寫點兒自己略微懂一點兒的題目了。俺這篇小文就說說著名的元曲小令【天淨沙】，介肯定會讓俺自己重新滿足於萬維過客對俺熟視無睹時的閒暇。木人看自己看，在那萬維最荒蕪之處的土坡上，有條小泥路，拐大約十幾個彎兒，才能看見一個用東倒西歪籬笆牆圍着的院落，裡面住着個八旗沒落子弟曹雪葵。靠一柄鏽鐵劍，掙得幾貫殺手賞錢糊口；有兩卷殘舊書，吟出半首村語爛詩度日。囊空時不忘賒酒，鍋破了賣鐵還賬。且聽俺道來：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看，馬致遠這首【天淨沙】，秋天的意境，孤獨的氛圍，多惹人共鳴啊。細看共五句，句式為六六六四六，每句都入韻，“鴉、家、馬、下、涯”，五個尾字，平仄混押。似乎挺容易寫的嗎？錯，大錯！其實真正的【天淨沙】灰常不好寫。它的曲譜是：

平平上去平平，
仄平平上平平，
仄去平平去上，
平平平去，
仄平平仄平平。

看到沒？它不像詩詞，說到仄聲則用上去入都可以，而它滴“上去”是分開的！但只有按照它的要求，把上去分清來填，才有其獨特的韻律感染力。現在來體味一下：

“老樹”發音為上去，如果把“老”改成中，用平聲，比如“枯樹”，其強調的韻味就沒了。還有“流水”的“水”為上聲，若改為去聲，比如改成“逐浪”，則“浪”與“樹”音調相同，又喪失了起伏。第三句的古道西風瘦馬，“道”和“瘦”都用去聲，就更加深了淒涼的程度，達到語氣加重的效果。語調到了第四句，該往回挽一點兒了，於是三平一去，為啥這句的尾字押韻要用去聲涅？因為上句的“馬”是上聲，這樣也有了起伏。最後第五句的韻字非平聲不可了，因為再用上或去都與三四句的韻字形成重複。為啥這五個韻字要有變化？因為每句的字太少，只有六個字，最少的才四字，句子前部沒辦法做手腳，只能依靠句尾的韻字來營造韻律的起伏。最後別忘了第五句的格律，也很有說頭：仄平平仄平平。為啥第一個字要仄？因為它若還平，則與上句的“平平平”重複了。那為啥第四字又籠統地規定為仄，而不分清上去？因為三四句上去的效果已經達到，到第五句時，其關鍵就是尾字的韻要平回來，以形成嘆的韻味。若還接着押仄韻，則過火了，就是《乾卦》的“亢龍有悔”了。

說到這兒，是不是才感到這【天淨沙】的格律其實很難？網上看到一個十分寬鬆的格律：

△平△仄平平，
△平△仄平平，
△仄平平仄△。
△平△仄，
△平△仄平平。

（△等於中，即可平可仄，而上去都被仄籠統代替了。）

按這個格律來寫【天淨沙】可就容易多了，但寫完之後吟誦一下，則味同嚼蠟！俺自己也曾經試過。元明的作者都用老譜，沒有用這個寬鬆的。

咋木有提問的了？難道木有人問：為啥不把“上去入”分清涅？答：占元曲主流的北曲中，押韻已經木有入聲了，原來的入聲字都按當時的發音被收入平上去三聲裡面了。有人問了：咋？難道還有南曲不成？答曰：然。

俺就順便說說北曲和南曲唄？

北曲在金、元時流行於北方，為北方雜劇散曲等形式，源自唐宋的大曲宮調宋詞啥的，還有北方其他民族的音樂，比如俺們新疆的。它的韻為《中原音韻》，是中古漢語往近代漢語轉變的產物，作者是周德清，是堅決放棄當時作為標準的《廣韻》的音韻革新派。介個《中原音韻》發音究竟咋樣兒涅？很像現在的北方話，但不盡同，還雜有“汴洛”的口音。俺翻看該韻書，發現真得很像現代的普通話，但也有不一樣的，這些不一樣的是否就是前面所言之“汴洛”口音，俺是不知道，也不感興趣，這類題目還是留給音韻專家們去玩兒吧。反正俺填寫元曲打第一天起，用滴就是俺這大西北口音極重的普通話。需要說明的是，元曲無論影響和規模都是以北曲為主的，有大量的戲劇作品傳世，如《西廂記》啥的。

南曲大約從南宋開始流行，以長江以南的溫州、永嘉等地為中心，用韻自然也以南方的江浙口音為準，還有平上去入四聲。曲目多源於宋元時代所謂的南戲還有後來的明清傳奇等等，於北曲的源流不同。前面說過，元曲主要以北曲為主，現在學人們提到元曲，多指北曲，如這篇小文談到的【天淨沙】即屬北曲。

這裡有個有趣的現象值得一提：南曲里有入聲，入聲其實類似爆破音，若一個入聲字恰好在句尾又要拉長腔，則如何唱？先用英文舉個例子好了：

拉長調來唱speak這個字，s和p無法長對不對？都是清輔音，拉多長也聽不見；k是爆破音，類似漢語的入聲字，也無法拉長對不對？於是只能唱中間的ea，腔夠長了，k一下了事。

那麼南曲里的入聲字就像k一樣，咋唱涅？有的學者是這樣回答的：

北曲唱入聲乃“音變腔不變”，而南曲唱入聲乃“腔變音不變”。因為北方發音中已無入聲字，都變為平、上、去三聲了，故稱為“音變”；而南方發音中仍有入聲，唱時出字即斷，不好拉長腔，只好接着用該字其它三聲代替接着往前拉，故稱為“腔變”。逗不？

俺有與南方哥們共事的經歷，有時會探討下子入聲，如“藥、月”等字眼，雖然輔音字母后面有元音，但都灰常急促爆炸，拉不成長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