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 湖 歌

序：燕山南嶂多飛瀑，追虹而落，漫潭泛湖。春，群燕來，抄水銜泥，頗壯觀，故名“燕兒湖”。時朝政倡新學，乃依湖建書院，號“燕湖書院”，拔州縣俊才就學焉。恰斜陽扶巔，荷風曳柳，危石上，男女學子二人，依肩共卷而讀。男乃小剛，學生會主席也，時正研英文，欲赴美利堅修物理科；女乃小穗，以學優選自鄉間，初讀首季。先，小穗初至，小剛迓新生於驛，驀見之，雅甚端好，頓生傾慕；小穗瞥小剛倜儻莊重，始知書院廣集英才也，亦暗記於心。然青梅已伴竹馬，鄉有二男，名小東、小謊者，與同長成，亦因心屬而隨讀。察小剛有“非分”想，恨之。奈小剛多文采，猶通時尚。逢新學季慶典，邀小穗舞，相諧甚洽，未已，小東至，大詈小穗，小穗哭去。小剛怒，待與放對，又恐小穗不虞，追至湖畔。見小荷滴露，默立風中。亟出帕為拭涕，已，小穗告曰：“彼自情深，然我素以兄事之，奈何。”後每期於湖畔，偶遭雨急奔，小穗忽失足跌，小剛趨扶，竟倒懷內，遂盟燕好。小東小謊聞之，知不可再，無復生隙矣。

暑至，學院釋學子歸省，乃共之黃山，登絕頂而眺，雲掀沸海，松探醉龍。見懸崖攔鐵索，亦依俗掛鎖其上，復擲鎖鑰於谷，以誓永盟。驀間雨來，不數伍有古廟，避入則佛身新塑，爐香正繚。小穗拜禱之，小剛素不信佛。拜已，笑問所禱，初不言，再三問之，始言祝其早嫻英文，得赴美利堅修學也。小剛深感其意，擁之，人至猶不顧。更假途游長城，遠矚青磚綠樹，連綿東西，橫鎖南北；俯瞰麥田如錦，湛湖似珠，點綴其間。小穗忽問曰：“若君為幽王，可為我烽火戲諸侯否？”小剛佯正色，曰：“此害民之舉也，斷不可為！”小穗他視而怨：“知君不我愛，今果然矣。”小剛撫其肩，貼耳道：“吾家舊院幸有殘籬，任卿燒之可也。”始霽顏。

復學才歸，小剛忽染恙。初唯燥熱，後漸暈楚，乃歸養家中。父母驚，延名醫殆遍，皆云不治。又恐小剛知，與醫語皆移別室，小剛竊知之，始悲。謂蒼天何瞽？斷人眷屬。又悔入廟不拜，或佛有所責也。復思小穗，若知我不治，悲慟何已，必誤學業，則亦我之過爾。輾轉間，忽自語道：“令恨我，則無悲，無悲則其學業可繼，豈不大幸？”遂強披衣起，捉筆書曰：“囊者與卿所言，固非戲語，然內情尚隱：家堂曾聘於趙氏，今逼婚矣，吾實不得已。負卿之恩，當來世犬馬報之。”亟遣人送學院已，始少安，俄復昏臥。家人無奈，候時而已。

忽門人報半江兄到，因通家之好，遂不避。半江，江湖客也，廣見聞。細察小剛症，忽拍額笑曰：“是矣！此症吾曾見之嶺南，類絕症而非，血滯於胰爾。京城協和醫院可療。”舉家歡欣，思京城非遙，乃亟備車馬，薄暮已至。醫者見小剛矯健少年，竟餌以猛劑，旬日而痊，盡如半江之言。

父母喜，盡出旨酒佳餚以賀賓客。唯小剛大憂，不知小穗今何狀也。竟乘間出角門，策怒馬而奔。至學院寢舍，則小穗不在，問皆避之。亟出，恰遇小謊，嘲曰：“何不自去湖畔覓之？”小剛愈惑，轉過竹橋，遙見湖月下小剛抵岩坐，依偎者小穗也。大怒，欲發作，頓憶前所寄書，已絕其情。大悔。思此恨此孽，皆自設爾。不由大慟，仆橋上，移時始甦。

天欲曙，遂任馬而歸，數日不食。幸有書至，乃美利堅國通關文牒。小剛覽畢，自忖何不逕離傷心地？不日即輕裝就道，驛車入官道既遠，回望，父母猶倚門，潸然太息：“命哉！吾今始知天命不可違。”

余久客美洲，曾遇小剛。邀至其齋覽古籍，見案上曇花恰萎。小剛淡然道：“此昨夜曇花爾，花開難知，花去已遲。直如情之初遇，得之者聊為僥倖，失之者惜如拱璧。”乃告余往事，且囑為詩。

燕山飛瀑抱虹出，迸泉漲滿燕兒湖。
銜泥壘做讀書院，織草連成照水廬。
小穗含英光輝滿，大學蘊奧風氣足。
才離阡陌到明堂，駐車驀然瞥小剛。
眉宇依稀自前世，靈犀斷續接上蒼。
小剛每傲俗草卉，一朝洗目羨奇芳。
焉知青梅伴竹馬，無奈小東怒目涼。
初驚蕙蘭魂有寄，再近凡花韻無香。
翻卷獨她顏如玉，追夢唯我影成雙。
學季新開舞樂隆，親邀小穗臉私紅。
探戈攬腰嬌姿穩，狐步扶肩羞語輕。
鬟搖風撫壠頭麥，裙襬星沾雲際翎。
詈聲忽叱笙琴駐，小穗含淚避小東。
小剛暴作欲拔拳，卻憂小穗泣湖邊。
弱柳傷枝難振葉，殘黛驚霖任污顏。
代理新裳撲落草，亟傳舊帕拭滴泉。
拈帶垂眉心似許，花怯香寒終未言。
始約倩影愛橋蘭，幾回共筆論佳篇。
睡蜓棲鬢渾無擾，醒蛙攀腳始覺寒。
清波盪岸驟聽雷，奔如雙燕雨中飛。
雌燕傾風似傷羽，雄燕相扶卻依偎。
唇含初雪沁肺腑，香噙新穗煥芳菲。
揚眉猶似曾相見，笑靨俏如去才歸。
從此燕湖證盟誓，鏡中荷月永相隨。
喜逢歇暑看黃山，山在蒸騰雲海間。
黃帝丹光沖宇曠，青松俠氣麾龍翩。
通性仙猱扶鐵索，煉情金鎖鐫誓言。
鎖鑰投溪溪在谷，誓言入鎖鎖懸天。
乘興揚鞭過長城，芳草古道憶枯榮。
欣聆南北胡笳渺，驚矚東西老龍騰。
腳下鷂子裂雲去，雲底黍田沐水青。
童子停笛催牧牛，小穗躊躇欲語羞：
“君若幽王我褒姒，可願烽火戲諸侯？”
“王者為民言無戲，水可承舟又覆舟。”
玉容佯怒色忽霽，北雁南飛叫金秋。
竹籬菊酒喜歸來，小剛忽恙症難裁。
歸家將養疴漸重，問醫不治情最哀。
知必獨死心何懼？不忍小穗命亦衰。
披衣強筆幾行書，書中假道“騙當初。
陳江世美原有配，秦嶺香蓮待牽孺。
今世冠帶雖無恥，來生犬馬任驅呼。”
願她恨生哀自解，更遇賢良伴彥如。
魂追明月身在床，夢醒聞人呼半江。
本是通家從無避，依枕泣言心中意。
半江蹤跡滿江湖，袖吞天下多少事。
一盞香茗笑察顏，卻道協和今能治。
駟馬夜發晨抵京，少壯還當用猛劑。
青竹本自傲雪霜，旬日枝節風中立。
一時賓客賀迎門，月醉星醺猶不去。
亂雲如緒雨如心，小剛乘隙出角門。
怒馬敲石荷露顫，驚蛙入洞草漣渾。
小穗而今知何處？同窗冷眼皆不聞。
信馬竹橋夜沉謐，滿眼湖光水飄銀。
梢月偏當此刻寐，不驚柳下有情人。
小東攬臂蠻腰軟，小穗依胸魅眼親。
人間遭遇憑鬼弄，一紙假書卻成真。
歸來絕粒萬事休，亦悲亦喜亦無愁。
彎弓懶尋中矢鳥，垂釣忘提掛魚鈎。
詩不成行雁陣斷，酒已翻樽滄海流。
才笑天地一杯小，卻接驛書赴美洲。
焚琴折劍棄殘句，從此離開傷心地。
天涯海角花一盆，昨夜曇花今晨去。
開也難知去不別，無端消磨少年志。
君子不折花不待，蒹葭蒼蒼已無女。

跋：此歌取材於綠島兄短篇小說 -《昨夜曇花》，文筆洗鍊，諧雅動人。余讀而不舍，先摘要得序，復醉筆成詩。雖多渲染筆墨，然未敢離原玉之大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