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的狗尾草 |
送交者: 彗星 2005年12月18日14:15:08 于 [诗词歌赋] 发送悄悄话 |
紫色的狗尾草
母亲在她那个年代算是有文化的。人们说,她二十岁左右,参加了革命。那时全国解放不久,她在省城的郊县某地担任乡长。夜晚出去开会,身后还跟着两个背着“三八式步枪” 的民兵呢。后来,阶级的观念越来越强,母亲家庭成分高,领导劝她不要在政府任职。她一怒之下就回到离故乡不远的乡村教书。她教了一辈子的书,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她当乡长时该是什么样子。 我记事的时候,母亲工作的学校设在以前地主家的庄园,木质大门很厚重,儿童开启很难。那时,最怕暑假和寒假。诺大的校园只剩我们一家留守,父亲在省城工作,没有其他孩子来玩。尤其是在冬天,我寂寞得只能听麻雀在空荡荡的屋檐下吵闹。风吹过松柏,发出可怕的怒号,使人只想赖在还有一丝热气的被子里。 寒假又到了,冬天中午的阳光渐渐晒到没有人烟的教室走廊,校园空寂,只有墙角边枯萎的蓖麻在残雪中摇弋。 忽然,传来的敲门的声音,我急急地去开门,忘记了母亲“不要为陌生人开门”的嘱咐。来人是年约三十的乡村女子,穿着印有蓝白色碎花的土布衣,样子并不寒酸,却提着一个要饭的篮子。不是偶尔来玩耍的孩子,我一时不知所措。母亲赶忙出来,我趁机就溜走了…… 那天,母亲没有因为给陌生人开门而责备我,而那位乡村女子就在我们家住下了,成了我的“保姆”。后来知道,她来自几十里以外的一个村庄,因为包办婚姻,不堪丈夫的虐待,从家里逃了出来。 母亲的工资低,每月领来的钱就全数交给“保姆”管了。不知他们之间的帐是怎么算的,只知道他们之间从未闹过“劳资纠纷”。为了补贴家用,“保姆”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窝兔子,一群鸡,和一只样子滑稽可爱的小鸭。小家比以前热闹多了。 平静的日子很快地过去。不知何时,我们家那些兔、鸡、鸭逐渐地消失了。“保姆”开始从“大食堂”领餐。记得有一次,领来的稀饭比通常的要稠一些。“保姆”舍不得就这样吃了。她为我留了一小碗,放在案几上,剩下的兑上水和野菜煮给大人们吃。我来到案几边,急着要自己吃。小手打翻了滚烫的稀饭,造成永久的烫伤。 困难的年代,“保姆”把我背到野地,她挖荠菜和野萝卜,我采蒲公英;她摘稗草籽,我也拮稗子,顺带捉点狗尾草。回来以后,她把我手中的稗子从狗尾草里分辨出来,并告诉我稗子与狗尾草的差别。 几天以后的夜晚,“保姆”让我坐石磨上,把扁担的一头绑在石磨上半部,塞给我一包炒熟的稗草籽,嘱咐说:当她推磨转两圈后,就向磨孔添加一把稗草籽。石磨均匀地随着她沉重的步伐响起来了,我们合作得很好。只是我老是担心把她累坏了,所以故意说头晕,要她停下来。夜深时分,工作终于完成了。我昏昏地进入梦乡。“保姆”在那里吹着、簸着…… 直到我被她从深梦中唤醒。她把香味扑鼻的稗草籽面送到我的口边。我只知道,那是我一生以来所吃到的最香最甜的焦面。甚至在许多年以后,我还在寻找那种感觉,试了大麦、小麦、荞麦,加糖或不加糖,添上芝麻或不添芝麻,可惜那种感觉再也没有找到。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忽然有了一张针对母亲的大字报。“革命群众”说她“雇”保姆是资产阶级作风。一天夜里,我在梦中听到时断时续的泣声,第二天一早,我看不见保姆。母亲说,她走了。 几年过去,我长大了。有一天,因事要一个人去“保姆”家乡那个方向。我留了个心眼,不顾步行的疲劳和对野狗的恐惧,只身向据说“保姆”住的那个村子走去。费了一番周折,终于找到了“保姆”的下落: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人们不告诉小孩子她在壮年时去世的原因。一个好心的人把我带到她的坟前:远离村庄,土堆孤伶,几丛灌木,紫色的狗尾草在郁郁葱葱地长着,好像它们预料了我的到来。我采了一把野花放在那里,带走了一束狗尾草。 …… 今天,在远离故土的圣地雅歌,我和紫色的狗尾草重逢了。它们在台地上、山谷中、道路边,随意地长着,向来来往往的人们点头致意。它们没有花的艳丽、没有庄稼那么有用,可是它们昭示着善良和顽强生存的精神。这些狗尾草对我来说是一种寄托,寄托着对我所经历过的人们的深切牵挂。使我不得不从百忙中抽出时间,把这些文字记录下来。 每当看到这些紫色的狗尾草,我的心吟唱着李叔同那首著名的《骊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2005年12月17 日于圣地雅歌的黛尔玛海滩(Del Ma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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