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趣讀《諧鐸》：狐媚（被鹹濕解讀的周易）

沈起鳳（1741-？）在蒲松齡（1640－1715）死了26年之後出生，50歲的時候他寫了一本志怪小說，名為《諧鐸》。也許是受了《聊齋》的影響吧。先把二者拿來對比一番：

  聊齋 / 諧鐸
  更口語，應該算作“古白話” / 更“拽文”，可歸入“文言文”
  大部分是口述的故事，較少構思上的深加工 / 故事基本上是創作出來的，真實感稍弱
  借民間流傳的故事來揭露社會，抒發情感 / 專門創作故事來宣揚自己對社會乃至人生的看法
  共491篇故事，長短不一，多為隨機搜集得來 / 共122篇，長短差別不大，分門別類有針對性  
  《聊齋志異》這個名字含義較隱晦 / 《諧鐸》二字則色彩鮮明，即：從詼諧中讓人警醒
  《聊齋》的知名度要高得多，或因更合大眾的口味 /　《諧鐸》知者較少，恐是過於說教所致。

“鐸”乃古之樂器，似鈸而含舌，其實就是個大鈴。古人宣布政教法令時，常“振鐸”以警眾。因此“鐸”字又有了從事教育職業的引申義：學生給老師寫信，結尾常寫“敬頌鐸安”，即是此意。現代人古文越來越差，除了寫“此致敬禮”之外，啥也不會了。哈哈。俺早年有位同事叫“劉金鐸”，其他同事私下問俺：這名兒啥意思？俺跟他們說：這名字牛掰呀，意思是比別人高明。文學界有位與沈雁冰齊名的人物叫鄭振鐸，用意相同。

諸詩友在俺“趣讀聊齋”系列裡，可能已經讀了幾篇聊齋故事，這次咱們就“趣讀諧鐸”，比較一下這位沈起鳳的格調與蒲松齡到底有何不同，是不是跟俺上面所言的感覺一樣？第一篇，《狐媚》：

平陽范水廢園，故多狐。（這句借了《聊齋》慣用的套路：荒廢的園子裡總會有狐狸）有寧生者，性狷介（juànjiè 耿直自潔），日淫（沉浸）於書。因暑月懊悶，假園亭以憩，（這個膽大的書生偏要到這個荒園裡來讀書）友勸阻之。（好心的朋友勸哪：遇到狐狸可腫麼辦？）寧笑曰：“是何傷？狐所挾以媚人者二，貪淫者，媚以色，貪財者，媚以金。我兩無所好，惟好架上書。媚術雖工，遇我亦不售（不能得逞）矣。”（書生不怕呀，說：俺既不貪色、又不愛財，倒看那狐狸腫麼誘惑俺）友漫應而去。（朋友心說，你不聽是吧？又不礙着我蛋疼。他一氣走了）

（介《狐媚》的開篇有點學《聊齋.蓮香》的筆法）

飯後，臥北窗下，見女子從屏後出。（果然，才喝了幾杯二鍋頭，天忒熱沒吃涮羊肉，只整了盤白斬雞+大蒜拍黃瓜。哈哈。酒罷剛要依榻臥看牽牛星，有女子來了）寧心知其狐，假寐以伺。（書生奏知道她是狐，假裝睡着了看她能奈我何）女指架上書，囅然（chǎnrán 喜笑）曰：“名教中自有樂地。是兒獨學寡聞，將為勤學死。”（只聽她玩笑說：孔子還偷偷地見南子呢，你介小鮮肉就為了個高考這不得讀死？）寧起叱曰：“騷野狐！曳尾遁耳，敢妄言！”（書生借酒勁起身訓斥：你介腐女，竟敢胡說！還不夾着尾巴給我滾！）女亦叱曰：“田舍奴！我豈妄哉？汝果讀書明理，當知我家祖德宗功，何敢妄為譏議？”（誰知腐女不但不滾，卻反口相譏：你個鄉巴佬！你若真讀得懂書，就應該知道我狐族祖先對人類的功德！）寧曰：“憑城作祟，假虎樹威，汝輩長技耳。祖德宗功安在哉？”（書生道：你們會的就是狐假虎威、興妖作怪而已，還有臉談啥功德啊）女曰：“汝日讀書，而不知大禹娶塗山之事乎？綏綏龐龐，昌都成室，是祖德也（大禹娶的妻子是塗山部落的，而該部落卻以“九尾狐”為圖騰。究竟是九尾狐為媒、還是九尾狐自己變成了塗山女嫁給大禹，史書並未明說。但有本古書名《太平御覽》卻提到塗山人為大禹成婚唱的讚歌：“綏綏白狐，九尾龐龐。成於家室，我都攸昌。”而這位塗山女的功德就是協助大禹治水）。有商之季，移家西海。適文王遭羑里之囚，散宜生訪先人於敝廬，脫青翰以解之（周文王被囚禁在羑里，散宜生到“西海”得到一匹白狐和一隻青色的野雞（青翰）做為祥瑞之物獻給紂王，紂王大喜就把文王給放了。這裡腐女為迎合這個故事情節，就說她們祖先在商朝就移家“西海”，但後面“青翰”二字卻沒能編圓：“脫青翰”啥意思？是她的狐祖先“脫毛”獻給紂王？還是送給了散宜生一隻“青色的野雞”？其實腐女這裡要強調的她祖先的功德應該是：狐狸自己獻身才解救了文王）。赫赫宗功，垂諸史冊，子何未之深考？”（腐女不依不饒啊，先說她的女祖先嫁給大禹幫他治水功不可沒，又說她的男祖先還曾主動獻身解救了被商紂王囚禁的周文王。並質問書生：俺們家對人類這麼大的功勞，難道你都沒讀過？）寧曰：“是誠有之。但汝輩篝燈弄譎，臥榻宣淫，終非善類。”（書生竟被駁倒，喃喃地說：你說得雖是，可你們老喜歡弄鬼，勾男的上床，這總不大好吧？）女曰：“死則正邪，大聖猶羨其仁，穴則知雨；漢儒尚欽其智，況有形九尾，德至乃來，《山海》名經，言之鑿鑿（在早期傳說中“九尾狐”還是祥瑞之物。最早出自《山海經》：“青丘之國，其山有狐，九尾。”西晉的郭璞注釋說：“太平則出而為瑞”。之後歷代文人也多提及“王者不傾於色，則九尾狐至...” 所以腐女才跟書生吹噓起“德至乃來”，即有品德的人俺們才搭理，無德的俺們還不帶玩兒呢）。汝誠讀書而未得其解耳！”（哪裡知道，腐女可比她能說：俺們是既堅持原則又具靈活性，俺們奏算死也要以正制邪，預知風雨才穴居。況且俺們只與有德之人接近，連《山海經》裡都有記載！你卻對俺們這般誤解，你介書是咋讀的？）寧凝想久之，肅然致敬曰：“始吾以汝等為不足齒之傖（cāng 粗俗），今聞高論，願為書友。”女笑諾之。（書生這下懵了，細想介女子說得對呀：俺是有品德之人，所以她才接近俺哪。於是頗為歉意地說道：還以為你們多粗俗不堪涅，今天有幸得聞高論，願與女士為書友。不知可否屈納？至此，女子才微笑着答應了）

（讀完上面這一段兒，不知諸位詩友有何感想？俗話說的“以己之長，攻敵之短”其實是對付一般高手的，而對付真正的高手則一定要以強攻強！泰拳界有“腳王”，被他踢一腳，腿非折不可。要徹底讓他心服口服應該腫麼辦？就得用自己的腳踢他的腳、還得把他的腳踢折了，他才會心服口服。小日本鬼子狠吧？殺人都不眨眼。可米國人乾脆比他們還狠：用原子彈炸，一顆炸下去，就死個百十來萬。結果？小日本子跪了。這篇故事裡的腐女用的就是這一手啊：你不是書生嗎？你不是懂文化嗎？好，就跟你玩文化知識！結果書生服了。不過該腐女還埋下了兩個陰招：一個是給書生個台階，說他是有德之人，我才跟你接近。反過來說，你若不搭理我，你之品德就得重新鑑定了。另一個是投其所好，你不是喜歡讀書嗎？好！我就陪你讀書！好戲在後面呢。）

晨塗暝寫，日共校讎（chóu 校對文字）。（自打書生與女子成了“書友”，二人可忙壞了，是起早貪黑地跟書本文字玩命啊。俺猜想此時書生已經喪失了警惕性，推硯傳筆，難免偶爾會有個肢體碰撞的情況發生）偶坐荷亭點《周易》，（兩人一起評點《周易》，介可是高深的玩意）女忽問曰：“有天地一章作何解？”（女子這一問後面有埋伏啊）寧曰：“上言‘離’者，‘麗也’，里麗則男女交感，宜受之以‘咸’。而‘咸’不可言受，故復從天地說到夫婦之道，而受之以‘恆’。”（這幾句所引字眼出自《說卦》，女子在不顯山、不露水之中，讓“男女”這個話題從書生嘴裡自己說出來）女笑曰：“然則男女交感，聖人所諱言乎？”寧曰：“然！”（書生這下上當了，孔子在《論語》裡自然說話謹慎，但在他討論《周易》的《繫辭》裡卻從哲學的角度談到了性，即“男女交感”。此時女子是要堵住書生的退路）女曰：“男女構精，萬物化生（這兩句出自孔子的《繫辭》），又何說也？”（女子突然拿出了鐵證，把孔子的話直接端了出來）言畢，星眸斜睇，杏靨微紅。（女子因為要引起這個話題的目的忒腐，自己還含羞了）寧魂搖志奪，（書生這時也把握不住了，可能也是這一段與女子“共讀”、耳鬢廝磨間有了感情）應聲而答曰：“卿有意乎？請卜諸《易》。”（他這把豁出去了，但還是給自己找個台階：說是全憑“占卜”的結果。那還不一占就准？哈哈）

女隨手占得‘末濟’（“未濟”是《周易》64卦的最後一卦，“未濟”其實是“新的開始”，但不是“重複”，是《周易》原理所要體現的一種全新的螺旋式上升。如果把“未濟”換成“既濟”則給《周易》畫了句號，從而也喪失了《周易》再產生變化的動力）。寧曰：“‘未濟’征凶，事不諧矣。（如前所言，“未濟”其實才是新的開始，書生不大懂）”女曰：“小狐濡尾（這句強調的是“象”：小（女）狐翹着尾巴，pp一扭一扭地在河裡往前游，看着是不是很性感？“濡尾”者，最後尾巴也弄濕了，更性感了不是？這真令書生不敢聯想啊，哈哈），雖不當位，剛柔應也（“未濟”這一卦的六爻都不“當位”，一三五是“陽位”，卻都是“陰爻”，二四六是“陰位”，又都是“陽爻”。然而它們卻是陰陽相間，所以女子說“剛柔應也”，暗喻“男剛女柔”），何害？”寧惑之，自此遂同寢處。（這下壞了，好好的一個“未濟”卦，被女子故意歪解，從此二人的“共讀”，變成了“共寢”）

不半月，神疲氣殆，漸不可支。友過而詰之，寧百方自諱。（才十幾天，書生奏不行了。要不腫麼《西廂記》裡的紅娘笑話張生是個“銀樣鑞槍頭”涅。哈哈。朋友來問，他還不好意思說）

入夜女來，寧以病告。（病瞞着朋友，卻告訴情人）女曰：“君著書辛苦。故日就羸瘠。文園（司馬相如曾任孝文園令）善病，安知不因《封禪》一書？不然，茂陵姬且未聘，何由得消渴疾哉？（女子又妙用司馬相如的典故來說服書生：司馬相如多病還不是因為撰寫《封禪》一文累得？在他未娶文君之前就得了糖尿病，難道這倒要文君負責嗎？）”寧深以為然。遂擯棄丹鉛（書生又被說服，乾脆連藥都不吃了），日與女團坐一室。（“團坐”二字又惹人遐想。哈哈。你病了就先將養，又何必逞強？）

又匝月（又過了一整月），病體益深，沉綿床褥。（得，這把連床都起不來了）友復過之，寧漸吐其實。（無奈才說了實話）友嘆曰：“君中媚人之上策矣，以色媚人者，色衰則愛弛，以金媚人者，金盡則交絕。惟陽竊君子之行，陰播小人之譎，擇所好而投之，媚之術愈變，而媚之毒愈長矣！”（朋友卻比他經驗多！“媚人之上策”卻是“擇所好而投之”）寧戄（jué 驚恐）然悔悟。友急喚輿（yú 泛指車）人，星夜舁（yú 抬、載）歸於家，女亦遂絕。（女子太絕情，至少也應給他托個夢啥的）越半載，寧病瘵（zhài 多指癆病）死。遺書散佚，後不可考。（生得那麼狷介，死得這麼暗淡）

鐸曰：“此朱門上客一面照心鏡也。打破天下人多少衣缽，亦是我輩大罪過處。（不得不說，這幾句“諧曰”寫得忒爛！爛在它“前言不搭後語”，讀者得費盡腦汁去猜每一句的主語是誰。“朱門上客”是那些人？一個住廢園的書生能算“朱門上客”嗎？腫麼又能扯上“天下人”？“我輩”又是誰？是“朱門上客”？還是“天下人”？還是“書生”？真是夠亂）

喀什曰：“媚人”最高明的手段無過於“投其所好”。只要是個活人就有好惡，找准了他“好”的是啥，往往得手。翁同龢是光緒的老師，其清廉人所盡知。誰知在管理戶部期間，他也不自覺地受了一次賄：翁同龢是大書法家，有個商人就編印了一本“書法集”來吹捧他，從而騙取了戶部的批文獲利。光緒為此訓斥他說：“名利”二字，“名”排在“利”的前頭。可見這翁同龢雖不愛利、卻愛虛名，於是才上了那個商人的當。而那個商人應該算是會媚人的。這個情節出自電視連續劇《走向共和》，必須大讚這位導演，而事情的真假其實無所謂了。冷眼看世上，真的包青天因此才沒任何嗜好，而假包青天們，卻個個都有幾種業餘愛好。

“適文王遭羑里之囚，散宜生訪先人於敝廬，脫青翰以解之”，小註：
  《六韜》曰:“周文王拘羑里,散宜生之宛懷塗山,得青狐以獻紂,免西伯之難。”
  《太平廣記·周文王》:周文王拘羑里，散宜生詣塗山得青狐以獻紂，免西伯之難。
  《尚書大傳》：文王拘羑里，散宜生之西海之濱，取白狐、青翰獻紂，紂大悅。（青翰，青色的野雞）
  《幽通賦》註：散宜生至吳，得九尾狐，以獻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