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侃：賞析陳毅元帥的《梅嶺三章》


陳毅元帥原作：梅嶺三章（陳毅）
一九三六年冬，梅山被圍。余傷病伏叢莽間二十餘日，慮不得脫，得詩三首留衣底。旋圍解。
斷頭今日意如何？創業艱難百戰多。此去泉台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
南國烽煙正十年，此頭須向國門懸。後死諸君多努力，捷報飛來當紙錢。
投身革命即為家，血雨腥風應有涯。取義成仁今日事，人間遍種自由花。

細看：

梅嶺三章
- 梅嶺乃當年元帥為長征斷後被圍困之處，生死交關之時也。

一九三六年冬，梅山被圍。余傷病伏叢莽間二十餘日，慮不得脫，得詩三首留衣底。旋圍解。
- 陳毅元帥還是有古文功底的，他1916年考入成都甲種工業學校學習，後赴法國勤工儉學。
- 讀“伏叢莽間”覺得有《聊齋》語氣。哈哈。
- “旋圍解”的“旋”字古文氣息最濃，唐代杜荀鶴有“旋斫生柴帶葉燒”，是“隨即”的意思。

先看第一首，轉貼中的原小編說稼軒讀了之後都得請元帥上座。哈哈。這當然是小編為了故意吸人眼球。論軍銜元帥自然上座，因為稼軒官職最大也不過是一個區游擊隊大隊長而已。類似俺當年的老首長“李向陽”。小編還拿稼軒的“醉里挑燈看劍”來對比，背景情況不同也不大適合對比。請接着聽俺絮叨：

斷頭今日意如何？
- 第一句豪邁灑脫，已經想開了，實在不行一死了之。怕死可當不了元帥。然而此時心裡還是有“意”。

創業艱難百戰多。
- 啥“意”？回想起過去的戎馬生涯，轟轟烈烈沒白活，死也值了。
- “創業”是古今通用的詞彙，唐代羅隱有“危惜文皇創業難”。

此去泉台招舊部，
- “舊部”也古今通用，明代陳子龍有“荊楚奇才多舊部”。

旌旗十萬斬閻羅。
- 最後這句亮劍了！這也許這就是小編認為比稼軒的“醉里挑燈看劍”還厲害的句子。稼軒只是“看”而已，而元帥卻要揮劍對閻羅問“斬”了。“斬閻羅”算是詩眼吧。
- “斬鬼神”不是元帥的發明，唐代的呂洞賓就斬過：“三尺昆吾斬鬼神”。
- 這裡要特別說明的是：古典詩詞話不能直說，你不能自自己說“我厲害”，你得要讓讀者讀出你的厲害。比如你不能說，大海呀，你特麼總麼這麼大呀。但你可以說，“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想想看，海得多大才能放得下日月？這才讓讀者信服。
- 當然，俺這裡不是說元帥在喊口號：“總攻開始了！斬了閻王老兒！”哈哈。
- 俺頗喜歡最後這兩句的原因就是它的豪邁灑脫：死了又如何，大不了到地下再把（已經死了的）舊部召集起來，把閻王老兒給辦了，建立個新的陰曹地府，請馬克思來講《資本論》。哈哈。
- 喜歡用政治評詩的人把“閻王”解釋為蔣介石，唉，隨他們怎麼講了。
- 其實詩句里直接用“斬”字並不見得殺氣有多大，比如：“不斬樓蘭不擬回”，這句是唐代的曹唐寫的。注意啦，王昌齡的句子是“不破樓蘭誓不還”，不是“不斬樓蘭誓不還”。
- 而透出殺氣的詩句里往往並沒有“斬殺”這類詞兒，殺氣則是暗含的。如當年的“天安門組詩”里有這麼幾句：“欲悲聞鬼叫，我哭豺狼笑，灑淚祭雄傑，揚眉劍出鞘。” 不知您讀這幾句啥趕腳，俺是覺得寫的人要“玩兒命”了，所以它暗含着殺氣。

再看第二首，第一首是“明志”，這首是“贈別”。請看：

南國烽煙正十年，
- 語氣像是侃侃而談了：自打替天行道以來已經十年了。寫詩有時喜歡用“十年”來形容一段很長的時間。有人考證說是“從陪着蔣介石北伐到今天被蔣介石討伐”整十年。俺讀詩對具體歷史事實不大感興趣，因為詩並不是自傳或考證。

此頭須向國門懸。
- 這句有些感嘆：這一把俺這顆頭顱估計要被掛在城門上了。有點兒幽默，不是嗎？

後死諸君多努力，
- “後死諸君”這四個字讓人聽着心頭一熱，沒有半點兒傲慢來渲染自己不怕死，請別人好好活着，而是說你們也在玩命兒，也不怕死。於是與讀這三首絕筆的人無論誰都拉近了距離。
- “努力”這個詞也是古今通用，唐代杜甫有“此別應須各努力”。

捷報飛來當紙錢。
- 尾句接着幽默：到時候別忘了給我燒幾張紙，那上面要寫着打勝仗的消息。
- 宋代葉夢得有“西來捷報走黃旗”。
- 白居易有“枉向秋風吹紙錢”。

最後這首結尾，很像一首“祭歌”，元帥自己領唱並請大家跟着合唱。有內心的表白和對未來的期望：

投身革命即為家，
- “投身”古今通用，宋代張孝祥有“投身烽火戍樓邊”。
- 注意啦！革命是現代語彙？是政治名詞？其實古已有之！最早的句子是“湯武革命”，代指商湯和周武王用槍桿子推翻舊政府，成立新政權。這句出自《尚書》。知道《尚書》有多“古”嗎？現在流傳在咱們天朝的版本是出自當年孔子老宅的夾壁牆裡的。
- 唐代李世民有“後隋德衰，順時革命”。啥意思？隋朝已經不是東西了，介得與時俱進把它給推翻了。哈哈

血雨腥風應有涯。
- “涯”有湊韻的嫌疑。可能前後的句子都已經想好了，如前面的“投身革命即為家”，還有後面的“人間遍種自由花”。中間要寫“百姓在打打殺殺中的苦難日子總該有個頭兒”，總麼押韻？於是“涯”字無奈被徵用了。

取義成仁今日事，
- “取義成仁”，還有上面的“血雨腥風”都是成語，詩詞頗忌諱用成語，因為用別人說過的話會影響詩詞最追求的“出新”。

人間遍種自由花。
- 只聽有人喊道：“自由”是現代名詞！是也不是。字面上古人也這麼說。如唐代杜甫就說過“送客逢春可自由”，還有白居易的“始慚當此日，得作自由身”。但他們的“自由”跟咱們現在的“自由”卻有着截然不同的內涵，咱們現在的自由是“婦女解放、打倒三座大山”，還有米國的“民主平等”。元帥這句里的自由確實是現代詞彙。當年太祖、陳毅元帥他們是站在民主自由的道德最高點上的，而蔣公介石才是獨裁，是反動。哈哈。

元帥這三首詩都是按《平水韻》寫的，第一、第三首合律。第二首出律：

南國烽煙正十年，
中仄平平中仄平，
此頭須向國門懸。
中平中仄仄平平。
後死諸君多努力，
仄仄平平平仄仄，（這句“失粘”，出律）
中平中仄平平仄，（應該寫成這樣）
捷報飛來當紙錢。
中仄平平中仄平。

俺不知道四川同胞的口音與《平水韻》有多麼近似，但能在危急的生死關頭還能嫻熟推敲《平水韻》可見元帥還是有詩詞功力的。比如這首的“國”字，還有“十”字，現代漢語都讀“平聲”，而只有《平水韻》才讀“仄聲”，因為它們是“入聲字”，北方人沒這個音，只有南方同胞有，他們讀起來堅硬短促，略帶爆破音。

最後要說的是，俺還非常喜歡元帥這首詩：

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
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

俺喜歡這首詩里松的‌品格。這首詩得按古詩歌來讀，用五律來要求則不合律。